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远山如在有无间 作者:珮玖 文案 爱就是爱,与像不像、配不配、被多少人祝福或诋毁都没有关系。 它是纯真又脆弱的一个小东西,要真诚而勇敢的人,才听得见它破土而出,奋力生长声音。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职场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乙,厉远山,高逸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一、   D大附属医院的停车场门口,永远立着块车位已满的告示牌,冷冷地拒绝着逡巡在门口的各色车辆。   假如你足够耐心,漫长的排队等待后,也有可能等来一个斜窄的小停车位,那就算是精诚所至的回报了。   但有的时候,回报来得太大太突然,也会令人傻眼。   一大清早,林乙蹲在她那辆小高尔夫屁股后头,傻眼地望着自己和后车门,它正以极其亲密的姿势与旁边一辆黑色大SUV的后保险杠贴在一起,难舍难分。   “老高,我在停车场把别人的车蹭了,现在该怎么办?”林乙蹲在地上,颓然地握着手机。   高逸的春梦正做到好处,被这个催命的求助电话生生劈醒,他狠狠地揉了揉睁不开的双眼,愤然地把脑后的枕头扔到床下:   “林乙,你TM能不能给朋友一条活路?!老子三十年一遇的好梦你都要搅黄,我TM上辈子到底欠你多少条命?!”   林乙没吭声,也没挂电话,静静地等他把这个B装完。   高逸就这个德行,他们从小一个院子长大,他二十多年如一日坚持着对林乙骂骂咧咧的不友好态度,从没动摇过。   “车现在在哪?你在哪?”   “在医院北停车场,我在车后面蹲着。”   “你TM倒是拿手机拍照啊,蹲着有个蛋用啊!被你蹭的是什么车?”   “我不认识。”   “草!”   一刻钟后,医院门口,一辆白色的斯巴鲁森林人被豪迈地丢弃在路边,高逸顶着一头走向各异的乱发跳下车,快步走向停车场,当他赶到林乙和她的肇事现场时,只看了车尾一眼,就深深吸了口气。   “林乙,打电话叫保险。”   “啊?就蹭了一下,私了赔点钱算了。”在等老高来的时间里,林乙也没闲着,手机百度告诉她小剐蹭不必出险,赔几百块钱就可以了。   高逸抬手就给她脑门一记狠敲:“私个屁了!这一院子的车你找谁撞不行,非撞它?”   于是,林乙人生中第一次被迫认识了一辆叫TURBO S的豪车,虽然代价有点大,明年自己的保费不知要提高多少,但也算长了点见识,她这么想就觉得也还好。   紧接着,停车场保安,豪车车主,保险公司理赔员依次出场,又次第散去,事故处理完林乙一看表,大呼糟糕,要迟到。   高逸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把她往车上一推:“赶紧滚,早饭我送上去!”   “大恩不言谢!”林乙脚下油门一轰,呼啸而去。   “你TM开慢点!”他的话音根本追不上那个急死鬼消失的速度。高逸摇了摇头,转身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第 2 章   二、   林乙的暑假,一半时间在医院,另一半交给了她热爱并愿意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补课。   作为女儿,照顾生病的父亲天经地义。   作为一名高三语文老师,暑假补课天经地义。   作为朋友,高逸有时来看看她,问她累不累,她说废话你试试。   林乙一边开车,一边回想这一早上的经历,撞了豪车,耽搁了送饭,上班还可能迟到……但愿高逸够机灵,能瞒过她爸的盘问,否则老头又要从病床上跳起来收拾自己。   她家老头就是这个脾气,都病成这样了,还成天操不完的心,暑假还没开始,他就把林乙叫到床边:“我安心治病,你安心工作,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请假。要再敢动辞职陪我的念头,我就不治了。”   老林得的是结肠癌,临床四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晚期,而且肿瘤转移的部位不好,没有手术条件,只能化疗维持。   刚查出来的时候,父女俩就为了辞职的事掰过一次手腕,林乙完败。   老头倔强地表态,让女儿为了我丢掉工作,想都别想!   化疗受再大的罪,他没示过一次弱,仿佛什么痛苦都扛得下来。女儿想放弃工作陪他,却让老头青筋暴起地第一次摔了输液瓶。   林乙只好在医院请了一个护工,下了班就往医院赶。   老高总是嘲笑她连个病人都弄不住,还想着搞忠孝两全,是不是脑子有病。   林乙回他一个白眼,伸脚把他踢出病房。   难得的周末,这哥们总是来医院一耗就是一天,大好时光都耽误光了,算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林乙叹了口气,一边转动着方向盘,把车开进学校大门。   来到五班教室门口,就看见班主任老宁正站在讲台上,用他浑厚铿锵的声音介绍着:“这是新来的插班生周疏狂同学,最后这一年将和大家一起奋斗,冲刺高考,今后大家要互相学习互相帮助。来,欢迎一下。”   底下传来一阵零零落落的掌声,鼓得出奇不整齐和没有激情。   D大附中是全国知名的高考加工厂,盛产高考状元,升学率高得惊诧四方。   可是站在这间明亮的教室里,林乙却总觉得比肿瘤科的病房还要压抑。   教室后墙上,“破釜沉舟,决战高考”的大红标语高悬,标语下却坐着六十多张无惊无喜神色疲惫的脸。   有同事说,这就是高三应该有的状态,物我两忘。   林乙想说放狗屁。   站在一旁的新同学倒是丝毫不以为意,满脸无所谓。   他和老宁并排站在一起画面稍显滑稽,老宁的头顶只勉强够得着他的肩膀,所以不得不仰着头看他:“做个自我介绍把。”   新同学站在讲台上,将整个教室打量了一圈,大概是这个沉默有点长,那六十多张平静的脸上终于陆续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只见他在黑板上张狂地写下三个大字,指着说道:“周,疏,狂,拟把疏狂图一醉的疏狂。”   粉笔一扔,大步走到最后一排的空座位坐下。   老宁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离开了教室,这节是语文课。   “字写得很不错,可惜我得擦掉了。”林乙微笑着走到讲台上,她观察了一眼,不少人面前仍然摊放着数理化试卷,还有人正埋头写写算算,完全不理会语文老师已经站上了讲台。   “今天是什么日子?”林乙扬声发问。   “高考倒计时十一个月整。”立刻有人答道。   林乙一怔,转身在黑板上写起字来,教室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直至最后一句最后一字写完,她才走下讲台,走到教室中间。   “这是老杜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你们都不陌生,张口就能背。”   有同学认为这是道诗歌赏析题,于是分析起表达技巧和情感来,谈得头头是道。   林乙沉默了一会,重新走到黑板旁边,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下面重重地画上线:   “这一年老杜52岁,因乱漂泊到剑门之外的第五个年头,贫老困厄之中,却因一纸捷报而漫卷诗书喜欲狂。”学生们仍然满脸茫然,这谁不知道?!   “今天是7月7日,比高考倒计时11个月更重要的是:这是七十多年前卢沟桥事变发生的日子。”   教室里突然一片沉默,连写字翻试卷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有些词语,‘民族大义’、‘共赴国难’这些,对你们来说有些遥远,我不想宣教。可是,你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埋头在试题当中,神情越来越一致,对周遭的一切越来越不关心,明明是青春的脸却写满茫然和疲累,我突然感到忧虑。同学们,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只有月考、高考、单词和数理化试卷,还应该有窗外的朝霞和远方……”   教室继续陷入沉默,有些孩子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有些开始翻找语文课本和试卷,更多的人,是似懂非懂的迷茫。   坐在最远处的周疏狂同学,斜靠着椅背,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慷慨陈词的新语文老师。    ☆、第 3 章   七月的正午,走在烈日下的街道上,每迈一步都觉得自己正在加速融化,经过道旁的店门口,会被偶尔吹出的一股冷气感动到想赖着不走。林乙看了眼手里提着馄饨和粥,这是爸爸的午饭,她还是加快了脚步。   偏偏这个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狂振不止。林乙把遮阳伞柄夹在脖子上,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接起电话,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喂。”   “你好,我是之前在医院停车场那起事故的车主,我姓厉。”   林乙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谁:“哦哦哦,您好,车修好了吗?” 那天事故林乙全责,最终处理办法是turbo s送去4S店喷漆,全部费用拿到林乙的保险公司报销。   “是,修好了,□□怎么给你?邮寄还是给你送去?”对方态度很礼貌。   林乙想了想,报销前修理费还是需要自己垫付的,不如当面交接:“我这段时间都在医院,您方便的话咱们还在这碰个头吧,我把修理费给您。”   “我现在就在医院。半小时后在综合楼一楼见,可以吗?”   “行!”林乙匆匆把饭送回病房,又去银行取好了钱,急急忙忙往约定的位置赶。   刚进综合楼大门,迎面撞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尽管已经在医院出入了大半年,随处可以碰见熟脸,但遇到自己的学生,这还是第一次,她愣住了。   “林老师!”周疏狂手里抱着几瓶饮料,站在贩卖机旁边,也是一脸惊诧的样子。   林乙到底是个师长,很快反应过来,她走上前用关怀的口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生病了吗?”   “不是。”周疏狂平时在学校,总是一副懒懒散散玩世不恭的样子,此刻的他脸上却没有丝毫顽劣神情,反倒是显得有点局促,又有点低落。   “是家人病了?有什么要帮忙的?”林乙条件反射的问道。   这个年龄的男孩,哪有那么容易袒露自己的不安,接受他人的关怀?他定了定神,摇头说:“没事,陪人来。”   林乙刚在外面一通奔波,额头上的汗水都还没干,满脸被晒得通红。周疏狂递了一瓶饮料给她。   “谢谢你,我不喝汽水。”林乙没有接,只是摆了摆手。   她的手机适时响起,约好的人来了。   事故那天见过一面,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对方是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   但这一回的见面,却让林乙彻底懵在原地。   在她眼前的受害车主厉先生,西装革履挺拔威仪,他走过来对她点点头,礼貌地说了声你好。   然后转头问站在一旁的周疏狂:“小南,你们认识?”   周疏狂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厉先生再将目光投向林乙,露出疑惑的笑容。   “我是他的语文老师,我叫林乙,好像……很巧?”   林乙的内心是崩溃的,撞车撞出个学生家长的故事,实在是太诡异了,她一时无法消化。然而眼前明摆着的两张酷似的脸,又让她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相像程度已经大到随便一个路人都能猜出二人关系的程度了……   “林老师,你好,我是周疏狂的父亲,我叫厉远山。”他郑重地伸出右手,重新表达着一个家长对老师的尊敬。   周疏狂转身就走,留给身后的老师和家长一个万分不屑的背影。   他这一走,站在原地的林老师瞬间尴尬了起来,作为肇事车主,她是来给人车主赔钱的,按说姿态应该低。但作为一个老师,面对的是学生家长,她又该以什么口吻才合适?   一时语塞。   厉远山轻咳了一声,打破了短暂的尴尬气氛。   “林老师,我也很意外。算是不撞不相识了。”他笑着说。   林乙也笑了,她从包里拿出取好的一沓钱:“还是先把撞车的事处理完吧,让我赶紧摆脱肇事司机的阴影。这是修理费。”   厉远山顿了一下,才把装着维修□□的信封交到林乙手中,却没有接她递过来的钱:“我的车漆原本就有刮痕,就算你不撞也是要进厂重喷的。”   林乙立刻意识到,这是来自家长的人情包袱,他不好意思收自己这笔赔偿了。   “厉先生,这钱是保险公司赔给你的,你不收,难道是要让我撞了车还倒赚一笔钱?这合法吗?”   厉远山看着林乙一本正经讲道理的脸,再次哑然失笑:“林老师,我只是觉得你也会有一定损失。”   林乙把钱塞进他手中:“我的主要损失就是上班差点迟到,不过差点就是还没迟,我最后赶上了。”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厉远山不再坚持。他把话锋转向了询问周疏狂在学校的情况,林乙说得很简单,他却听得格外认真。   他们一起步行到住院部的电梯前,才发现要去的是同一个楼层,同一个病区。   病区并不大,很多老病患因为化疗需要,常年在这里进进出出,熟了以后,一些上了年纪的阿姨们,就成了聊天八卦的生力军。最近她们总是聊起楼层尽头的单人病房里的女病人。   “国外回来的,气质特别好!头发掉光了还是漂亮的,那个眉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大美人。可惜了,胰腺癌,化疗不敏感……拖不了太久了。”   厉远山说,周疏狂的母亲,就住在那个病房。   林乙一怔。   医院的电梯总是拥挤,尤其是当有轮椅要进出的时候。林乙个子小小的,被身边几个大叔大妈挤得动弹不得,只能紧紧盯着楼层的数字变化。出电梯的秩序有点乱,林乙被人撞了一把,厉远山忙伸出手臂虚挡在她身后,挤出电梯。   电梯门开的时候,高逸刚从病房走出来,一边讲着电话一边瞥见一个男人拥着林乙从电梯里走出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二人依偎得很近。高逸侧过脸看向他们,心中充满疑惑,这是哪条道上杀出来的朋友?毫无防备啊!高逸一晃神,耳边的电话都忘了继续,直至电话那头传来反复的呼喊声:“高逸,喂喂喂?HELLO ?”   林乙也看见了他,见他在讲电话不好打扰,就用手指了指病房,用嘴形说“我先进去”。高逸冲她点了点头,握着手机走开了。   厉远山也礼貌的与她握手道别:“小南在学校,还麻烦你多费心。”   在病房当着老林的面,高逸没敢问刚才电梯出来的事情,一直嬉皮笑脸地说着段子,逗得一贯严肃的老林都绷不住笑意。   “林叔,这个化疗做完,要是指标还行就别在这窝着了。我带您出去玩,去沈庄住几天,民营女企业家在那搞了个农家乐,咱们去考察考察情况!”   林乙白了他一眼,高逸口中的民营女企业家是他亲妈。他妈妈在商届是个受人尊敬的女强人,回到家却是个被儿子冷战多年的可怜的母亲。林乙总觉得,高逸的叛逆期从16岁开始,到现在还没结束,他身上那股浑劲总让周遭的人头疼不已,又无计可施。   吃晚饭时,高逸才逮到机会追问:“刚和你一起出电梯那个男的怎么那么面熟?谁啊?”   “学生家长!”林乙存心不好好回答他,让他爱八卦!   高逸不信,自己支着筷子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来:“靠!卡宴turbo s啊!”    ☆、第 4 章   四   八月初,在完成了又一个痛苦的化疗后,老林的各项指标都控制得还不错,终于被放出院了。   几天后,高逸驱着他狂野的森林人,带着老林和小林逃离了充满拥堵焦灼气息的D市。   一路疾驰,青山和村舍远远近近地织成了倒退的风景。车内却流淌着和缓的慢板音乐,连路怒症晚期的高逸同学都变得平静而专注,副驾的林乙扭头看后排,父亲已经打起了瞌睡,一片祥和安宁。   沈庄距离D市不到200公里,却如同遗世独立。   群山之间隐着一片湖泊,逐水而建的园林幽雅古朴,和湖光山色相映,浑然一体犹如天成。   车子驶入园区,早有人立在门口迎接,态度毕恭毕敬。这座风雅僻静的度假山庄名叫“汐境”,就是高逸口中的“农家乐”。   高大少爷平时就像个行走的爆竹,谁见他最好都闪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他炸一身。汐境的员工们显然都已经深味这个道理,对他采取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小心伺候,脚步绝不逗留。   只除了一个人。   高逸才刚抵达,惊喜就跟来了。   只消一眼就摄人心魄的曼妙身材,精致生动的妆容,连唇齿间的笑容弧度都是刚刚好,陆颖然的出场永远是顾盼生辉的美丽。哪怕此刻,她只是身着中规中矩的黑色制服裙装。   高逸显然没准备好有这一着,她款款走来,他只是愣在原地。   林乙见他神色蹊跷,再一看来人的气度,识趣地挽着爸爸先告辞了。   “高逸,我回来了。”陆颖然笑意盈盈,眼波流转间,有一万种风情藏于眼底,高逸仍然像个毛头小子,丝毫无力招架。仿佛这三年时光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颖然。”高逸还在恍惚中,残存的理智让他只问出句:“你怎么在这?”   她指指自己胸前的名牌,“陆颖然总经理”。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我的流放期结束了。”   高逸愣住了,突然搞不懂他母亲又在下哪盘棋了。当初她一声不响把陆颖然调离,远放异国,现在又不声不响地召她回来,还委以重任。   陆小姐呢?当初心甘情愿地走,现在春风得意的回来,走时对他没有过一点交代,回来了像什么事都没有过一样轻松……   高逸觉得受到了嘲弄,那么他的失落算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再次打量了面前这个光彩熠熠的美人,露出一个暧昧又讥讽的笑容:“恭喜你,陆总。”   没等她回应,高逸就兀自转身走开,留给她一个浓黑的背影。   ——————————————————   酒店在湖边设了帷帐,月光清冷,林乙和高逸各据一张躺椅,手里的啤酒一罐一罐地空下去,喝酒人以为心事可以一饮而尽,其实都被装进了空瓶里,狼狈地散落在地。   “林乙,当孝女是什么感觉?”   这像个成年人问的问题吗?林乙不由的笑了,举起酒瓶和高逸手里的碰了碰:“敬不孝子!”   高逸皱了皱眉,猛灌了一口。   “你爸和我妈,都是习惯了拍板做主的人。你能对老林言听计从,我不行!她想掌控我的人生,凭什么?!”   “你青春期怎么这么长?我真羡慕你!”林乙笑意不减,也饮下一大口。   “羡慕个屁!你懂个屁!”他闷闷地继续喝。   “高逸,是你不懂。我挺怕的。”林乙收敛了笑意,垂下眼,手指在酒瓶上轻轻摩挲,“我怕我爸走了,就没人会管我的人生是怎样的了。”   她声音极低,在夜风中仿佛随时会被吹散。   “所以我竖起耳朵听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试着用他的思维看待问题,理解他的固执和自尊。其实,我爸挺酷的,对吧?!”   高逸沉默地看着她,轻轻地点头。   “我不想当什么孝女,我只是舍不得。我妈走了七年,我爸现在这样……人这一辈子,不计回报的爱你的就这么几个,后面的人生路那么长,要用来想他们,如果留太多遗憾,要怎么生活。”   “所以高逸,我并非无私,你也并不是忤逆,我们不过是在保护自己内心的需求,都在为自己的心活着。”   “不过我羡慕你,还可以和他们为小事较劲,不用太早经历种种别离。”   她说完,饮尽了手中的酒。   夜色浓重得分辨不清,她眼中的波光究竟是湖水的倒影还是泪光。   高逸走到林乙身边,蹲下身搂了搂她的肩。   远处,陆颖倚在雕栏玉砌的楼台上,灯火摇曳,眼中却都是黯然。    ☆、第 5 章   五   汐境的湖景深得老林同志的心,他常常背着手在湖畔散步,水鸟飞过头顶时,他总是停下来仰望一会,再目送它们飞往湖心深处去。   林乙也找到了新乐子,在湖边围出来的渔区学起了钓鱼。钓竿一甩,鱼线被远远的抛出去,然后静默地观察着湖水的变化,任何一个细微的波动都会牵动思绪,等到鱼真来的时候,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满足感便从鱼钩开始,沿着鱼线、竿一直到达心底。   虽然常常静坐大半天,也收获不了一两尾,她却对这个平静又喜悦的活动着迷不已。   高逸第一晚就喝多了,以后的几天也像是中了什么奇毒,竟然没有到处找茬骂骂咧咧,反倒是有点恹恹的,仿佛再好的湖光山色都无法提起兴致。偶尔见他出来逛一逛,更多时候他都关在房间里玩游戏。   老林问林乙:“这孩子受了什么打击?”   林乙注视着她的鱼漂,目光分寸不移:“不知道,谁敢打击他。”   老林还是满腹疑惑和担心:“你没事去看看他,别闷出毛病。”   “您别操心了,有人会去的。”她笑得神神秘秘的,老林还想问,没想到林乙的鱼漂突然有节奏的晃动起来。   “嘘!嘘……”   鱼来了,老林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   ————————   高逸驱着他的游戏角色,在战场门口焦虑地蹦跳着,空格键如果会喊疼,一定早就站起来曰他祖宗了。   高逸玩着个属性要上天的法师号,人物背后是流光溢彩的羽翼光效,真如睥睨寰宇的天神。   这个游戏的价值标准非常清新脱俗——富者处前,穷者居后。简单的说,钱多就屌!   高逸驱着个以钱封神的法师号,夜以继日地在竞技场战场流光城里屠戮肆杀,各时段、各种场景的直播镜头里都有他孜孜不倦烧杀掳掠的身影。在这种装备压制严重的不平等游戏里,许多学校的小朋友都纷纷哭着叫家长报警了!   不过,这个游戏里,多数的大神平日都是要口碑的,具体套路就是:恃强,但假装不凌弱;扮高冷的同时,偶尔展现一点亲民之姿;陪一个姑娘山盟海誓,再给万千姑娘以希望。   高逸却总是不按剧本要求出牌,他到处欺凌弱小,一言不合非骂即打,对姑娘说得最温柔的一句话是滚开。因此恶名远播,常年被敌对联盟和吃瓜群众们亲切地称为“死代练”!   没人愿意相信一个钱多、会玩、没绯闻的号主人会是这样的面目,他们宁可当这个傻B只是个代练。   其实,高代练对杀人放火的玩法也有过心生厌倦的瞬间,可是他对除此以外的玩法一无所知啊,毕竟他根本没有朋友。   无奈之间,有人按他的门铃,高逸起身开门。   “看见我就是一张债主脸”?陆颖然今天看起来和第一天略有不同,她着一件蕾丝连衣长裙,一粒单珠素链,仅施淡妆,却显尽优雅宜人。   美人当前,高逸却眉头渐紧,他想过会有这一幕,但没想到自己见到她的一瞬间还是不能平静,他又开始和自己较劲。   陆颖然对他的表情丝毫不介意,绕开他自顾自进了房间。她在沙发上坐下,看着扔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还在玩这个啊?!”   高逸不想答她的话,拣了张离她远的沙发坐下。   陆颖然见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也不着急,就把电脑抱到自己腿上,盯着屏幕开始按起键盘,轻车熟路。   “男号真丑。”她朱唇轻动,目光专注,手指击打键盘的频率越来越快。   几分钟后,美人粲齿一笑,又摇了摇头:“你这个属性有点凶啊!PK已经玩不出对抗感了。没劲!”   高逸挑起眉斜睨着她:“陆经理百忙之中还能记得怎么玩游戏啊?”   “是有点忙,但不耽误偶尔娱乐。这个游戏确实很久没碰过了。”   高逸冷笑了一声,又不接话。   六年前,他们在这个叫天下的游戏里认识。江湖相遇,棋逢对手,先相杀再相爱。   网游文那么多,谁没演过其中一两个桥段?   他们玩相同的游戏门派,对细枝末节的操作技巧有着相同的执着,用相同的键位,头顶相称的称谓,一如游戏大荒里的任何一对神仙眷侣。   见面,相看欢喜,成为情侣,都是套路。   两年后,陆颖然大学毕业,晋级为职场菜鸟;高逸呢,和家里闹翻决意自生自灭的创业小青年一个。   工作变得忙碌了,游戏里的时间自然而然的缩水,两个热情奋斗的青年决定卖掉一个法师号,留下一个闲暇时消遣,也算作相识的一个纪念。   留下的是陆颖然的号,冰肌玉骨仙姿佚貌的女法师,是大荒最美的女角色。   她当然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这个号会被某人玩成声名狼藉“死代练。”   在那些晨昏颠倒加班卖命的日子里,彼此每一句见缝插针的问候,哪怕只是一个表情符号,都是温暖清晰的记忆。   到如今,各自再事业上都有了立身之地,看起来光鲜得体,却连好好说一句寒暄的话都显得多余。   陆颖然静静地看着高逸,他发怒的神情都让她感到无比熟悉。   “高逸,你一点都没变。”   “陆颖然,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从来没忘记过你,高逸,你过得好么?”   高逸再次露出了讥讽的笑容:“和你有关系么?”   “有,因为我能回来,就是命运给了我再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想再失去你。”   “命运?你的命运由谁安排?我妈?还是你的下一个工作机会?陆颖然,我不想再给你一次放弃我的机会。”   她沉默了,仿佛被击中了痛处,眼中却浮现出更多不甘,她低下声:“高逸,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说话,我们相爱过。”   他们相爱的那些时光里,她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过?   高逸越发觉得烦躁,片刻也不想停留在这样的气氛里,他站起身甩门而去。    ☆、第 6 章   六、   离开汐境的时候,仍然是三人。   高逸沉默地开着车,墨镜遮挡了他所有的情绪,只看得见线条硬朗的侧脸。盛夏的阳光殷勤地布满整个前排,即使把空调开到最大,仍会觉得手臂被炙烤着。上高速前,高逸把车停下,将林乙赶去后排:“不怕晒干就滚去后面!”   林乙歪着头看他一眼:“本来想坐这陪你聊会天的,不过看样子你也聊不动。”   说完轻笑着打开车门,坐进后排。   老林听不懂这些年轻人的怪腔怪调,也没有精力理会,他头靠在椅背的颈枕上,后背紧贴着座椅,闭着眼,看去像是在休息,只是额角渗起了细小的汗水。   “爸,你怎么在出汗?”   “没事,偶尔会这样。”声音平静,音量很低。   老林忍过一阵腹部的绞痛,绷着的后背终于放松下来,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刚经历过痛苦。   ————————   回到D市,迎接林乙的是高三第一次月考。   考完不久,高三年级组马不停蹄地召开了教师工作会,反馈质量分析,商讨各班考试中出现的问题。   会后,年级组长单独把三班的全部任课老师留了下来。等其他老师全都离开了,组长把会议室门带上,声音低了几度说道:“晚上都别安排其他事,领导请吃饭。”   大考完同事聚餐是挺正常的,组长突然神神秘秘的样子反倒引起了同事们的猜测,有人说这次考得不行不会是鸿门宴吧!   班主任老宁却神色轻松地呷了一口杯中的茶,老神哉哉地说:“是福不是祸!”   说完踱着步就走了。   林乙和几个同事被辆商务车接到了吃饭的酒店,下车抬眼一看,竟然是“颐园”,这个宴请规格瞬间让众老师有点懵。   更懵的是,推开包厢门,领导们居然已经等在了里面,校长,书记,副校长,教导主任悉数在场,阵势颇像在开班子会议。   领导们见几个老师到了,都面容和煦地打起招呼,完全不同于在校内大会上威严肃穆的样子。组长立刻热情地招呼着大家落座,林乙自觉地选择了最近门的传菜座位,她资历最浅,年纪最轻,坐下座是理所应当。   正对着她的主坐的位置却是空的,座位两边的校长和书记隔空聊着天,目光还不时地看向门边。   坐在林乙身边的是英语老师任娜,她们同一年进校,又多年一起搭班关系甚好。此刻,任娜正笑吟吟地向领导们汇报着月考的情况,声音甜美语言简洁条理清晰,听得校长都赞许地点头:“年轻老师们成长得很快啊,小任刚来学校时还是个会被学生气哭的小姑娘啊……”众人都笑着附和,气氛和乐融融。   忽然间校长和书记都站起了身,满脸笑容地向门边走来,校长声音里透着异样的热情:“终于来了,就等你了!”   林乙扭转身看去,来人一身灰色西装,挺拔沉稳的样子,即使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却因场面和气氛的影响,显得更加神采出众。   肇事司机和受害车主,再一次江湖重逢,厉远山却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小林老师,和校长寒暄着向主座走去。   任娜悄声嘀咕道:“看来真不是鸿门宴,排场这么大,天要降大任给我们?”   林乙低下眼,看着杯中的茶水,澄黄剔透,淡香氤氲,她嘴唇轻动:“一会不就知道了。”   厉远山在主座坐定,那么这顿饭就是家长宴请老师的局了,故弄玄虚……林乙想。   同席的同事们却仍在云雾中,校长这才拨云见月地介绍起来:“各位同事,这位是居远集团的厉总,咱们明年和居远合作的IB国际学校就要建成了,今天这顿饭是厉总专门要求招待各位老师的,具体原因……老厉你自己说?”校长笑着卖了个关子,气氛也似乎轻松了起来。   厉远山站起身,举起杯:“今天在这里,没什么居远厉总。我只是一个学生家长,来感谢各位老师对犬子周疏狂的教育和关心而已,过去我是个不够称职的父亲,今后愿意配合各位老师,督促教育好他,陪他成长。这杯先干为敬。”   在场的几个任课老师的表情都是难以掩抑的惊讶与紧张,林乙虽然有点准备,却还是有点懵。   居远是知名地产企业,资本涉及建筑、酒店、教育等很多行业,D市这所国际学校只是它诸多投资项目之一,却是D大附中探索改革转型的重大一步。   难怪这个饭局领导们到得比平时例会都早都齐。   说是家长宴请老师,却吃出了老板请员工的气氛。任娜拽拽林乙的衣角,示意她去敬酒。林乙拿起酒杯,低声说:“我跟着你。”   她在领导面前终年小透明,因为应酬功能负分,连敬酒都想跟在别人后头混。   任娜撇嘴笑了笑,把她带在了身后。   任娜握着杯子袅袅娜娜向主座走去,一旁的书记立刻开起了玩笑:“小任在我们高三的理科班里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啊。”   组长立刻应声附和道:“网上都说任老师是附中的颜值担当嘛,前几年还流传过她课堂上的照片哪!”   任娜笑着摇摇头:“不敢当,我充其量算个过气网红。”说罢举着杯子站到厉远山身旁“厉总,我和林乙老师一起敬您这杯酒。”   厉远山旋即站起身,微微欠身与任娜碰了杯:“任老师,辛苦了。”   任娜依然笑容甜美,但稍稍退了一小步,把位置让给了林乙。   林乙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尴尬的时候,被敬的人开口了:“林老师,好久不见。”   林乙没想到他会和自己寒暄,又是在这么多领导同事面前,没由来一阵紧张脸红,竟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一旁的校长见状笑道:“小林老师和厉总之前就认识啊?”   林乙不知道该从何解释,看向厉远山,结果他笑着说:“是啊,之前有个交通意外,我给林老师找了点小麻烦。要早知道他是我儿子的语文老师,打死也不敢了。”   众人都笑着说巧,更应该多喝一杯。   林乙也不推脱,干脆地喝下了两杯白酒:“谢谢厉总。”    ☆、第 7 章   七、   散了席,任娜微醺,淡淡的红晕泛在原本瓷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娇俏。   当晚席上只有两名女士,厉远山亲自拉开座驾的后门,邀请任娜和林乙上车,随后他坐上副驾,吩咐司机开车送两位回家。   他转头问:“两位老师各回哪里?”   “先送林乙吧!”   “D大附属医院!”   二人同时开口。   厉远山沉吟了片刻:“我也去医院,那么先送任老师吧。”   “好,那麻烦您了。”任娜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但转瞬即逝,夜色掩映下她恬静的笑容仍分寸正好。   途中车内特别安静,没有人主动聊天,任娜住得近,好像也来不及开启什么话题,她就该下车挥手告别了。   车子继续行驶,厉远山让司机打开音乐,慵懒沙哑的爵士乐女声低低吟唱。车内氲着淡淡的酒气,车窗外灯火璀璨车马喧嚣,城市深邃而妖娆的另一张脸就倒映在玻璃窗外。   林乙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城市的夜色,太多时候,她行色匆匆地奔波于医院学校家连成的枯燥路线上,眼里只有红绿灯和刹车灯的明灭,仿佛再多的风光声色都与她无光。   今晚,困顿又紧绷的心,无意中被一场工作饭局和一点点酒精短暂释放了,她懒懒地仰靠在椅背上,能看见天边疏朗又温柔的月光。   “喝了几杯?”厉远山侧过头与林乙交谈,目光却并没有看向她。   “没数,不多吧。”   “也不少。”他这才扭转头看向她,目光中有打量,“你酒量不错?”   林乙摇摇头:“我只是勇气可嘉。”   厉远山笑了,连他身旁的司机大概都觉得不靠谱,也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姑娘,多半是应酬过的场面太少,还没吃过实诚的亏。   “你父亲还好么?第几次化疗了?”他问起老林的病情。   “靶向和化疗都不敏感了,指标在升高。”   她回答的话,厉远山知道意味着什么,他便不再往下问。   “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谢谢。”林乙点点头,也是对他的不追问不安慰的感谢,这大概算是处境相近者的一种理解。   他们又一次在病区的长廊互道再见,然后各自推开病房沉甸甸的门,身影被昏惑的廊灯拖得老长。   ——————————————   高三年级办公室,永远有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批改不完的练习。   林乙在一大堆凌乱的资料考卷里找到今天要用的卷子和答案,一边高速阅读全文,判断重点,构思呆会上课的过程;一边大口吞咽着大杯冲泡的浓茶......   对面桌上的任娜,正在有条不紊的冲泡一杯蛋□□。接着仍有条不紊的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试卷,细细阅读了一会,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周大少爷这份英语考卷拿出去,谁会相信他在加拿大住过好几年?”   林乙笑笑:“□□高考英语难度系数可见一斑!”   老宁不以为然地瞥瞥嘴:“你们还真以为人家家指望着高考成绩出人头地?走走形式而已……有空研究他的卷子,不如研究研究人家父子为什么长着同一张脸却姓不同的姓……”   办公室里八卦的气氛瞬间被点燃,老宁的办公桌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连林乙都抬起头,用笔杆支着下巴,专心老宁讲下去:   “周疏狂的学籍档案里,只有母亲姓名,姓周。父亲栏是空白。这位厉大Boss生意做得大,但是私生活还是很低调的,前两年还有财经杂志介绍他是钻石单身,现在却突然冒出个17岁的儿子,你们认为这是什么意思?”   教师界永远不缺推理奇才,破案都是把好手,很快就有人分析出了条道:“私生子啊!藏了十几年?大BOSS当年肯定有不能说的秘密,难道是婚外情?那他肯定离过婚,现在恢复了单身,才找到机会大大方方认回儿子!”   一时间惊叹之声沸腾在办公室内,热烈得已经完全掩盖住了门口传来的“报告”声。   喊报告的,就是话题中心人物,周疏狂。   却没人注意到那声“报告”,直到他径直穿过数张办公桌,突然出现在办公室的正中间,沸腾的八卦声才戛然而止。   一屋子老师,纷纷收起了脸上放纵夸张的表情,转瞬间回到了一板一眼的工作状态。   老宁坐直身子,抓起桌上的水杯呷了一口,一派认真严肃的样子:“什么事,周疏狂?”   “交作业!”   他手里拿着个硬皮作文本,这天是周一,老宁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交一回周记了,欣慰地点点头。   就见周少爷绕过他的办公桌走到林乙跟前,放下本子,转身走了。   周疏狂唯一能及时交的作业,就是作文了。可他总是将本子直接送到林乙办公桌上,一副谁都不能窥探的样子。越是这样,班里其他同学越好奇,教室里总在猜想,周疏狂和林老师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其实,他的作文本里,什么神秘的内容都没有。应试作文的题目常常是些高大上的人生哲理,考生们总是难以自持地将满腹的成功学口号与心灵鸡汤泼洒在作文纸上。   而周疏狂的作文本里,丝毫不见这些套路。他总是用最俭省的语言,表达自己对这世界的看法。他似乎在冷眼观察这个世界,却又从不掩饰对美好的热爱。   他说,最珍贵的品格是自由与独立,可最悲伤的事却是读到好笑话无人分享。   林乙写给他的评语也很简短,欣赏的句子就画上曲线,在旁边再画个笑脸;不认同的也有,她便用蓝色钢笔在空处写下自己的看法,语中常带商议,从不以对错黑白强说。   此刻她望着桌上的作文本,突然心生一丝羞愧,有负一个少年的信任。   任娜好奇地伸长了脖子,顺便就把手也伸了过来,想要拿林乙桌面的作文本,本子在被她碰到的一瞬间先让林乙抽走了。   “跨学科交流一下嘛,小气!”任娜不满地嘟嘟嘴,Miss Ren撒起小娇总是游刃有余,常让一屋子同事招架不住。   但林乙不包括在内。   这只是一个极小的插曲,除此以外,整个九月看起来波澜不惊。   林乙多愿意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的度过去,只要不遭逢突变,哪怕每天再辛苦一点。   九月的最后一天。   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堂语文课。   林乙老师正在勾画重要的知识点,讲解阅读的思路。   她的手机,正躺在办公桌上,振动不息。 ☆、第 8 章   八、   课间,林乙看了一眼手机,回拨过去。   “你TM上午不是没课么?!”高逸的声音传到耳边,一如既往的没好气。   “和同事换了课!有事没?”   “下午想去看看你老爷子,在医院吗?”   “明天就放假了,干嘛急在这会儿?”   “后天去非洲,得先去和林叔打声招呼,我怕他想我。”   高逸语调太轻松,就像在说后天早餐要买煎饼果子一样。   不过,高逸总是说一出是一出的,林乙习惯了。   “去看动物大迁徙?去多久?”   “动物?是你哥们我大迁徙,三两年内不考虑回来!”   “高逸!你这又是哪出啊?又是跟你妈?”   “不提她行不行!”高逸有些不耐烦。   “不行!你能不能成熟点?三十岁了,还在和妈斗气,你哪来那么多叛逆期,你有一点责任感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林乙!!你TM真没劲。”   电话被挂断了,林乙把手机往桌上一扔,也离开了办公室。   ——————————   病房里,高逸神采飞扬地讲述着他的坦桑尼亚大计,他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当地的政局资源和政策,扬言三年内要建成东非最大的陶瓷生产线,老林专注地听他讲,细节处还替他推敲解读、提点谋划,仿佛全世界只有他能理解高逸那些张狂不着调的想法。   林乙低着头一言不发,觉得他们才是亲爷俩。   老林最近病情并不好,化疗已经不起任何作用,肿瘤发展得很快,已经压迫到多处脏器,且腹水严重,非常痛苦。可是今天他见到高逸后,或许是注意力完全转移到讨论的话题上去,暂时忽略了身体上的痛苦,所以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   林乙削了一盘水果,递过去,爷俩就捧着水果盘子边吃边聊,连正眼也顾不上给小林一个。   她没趣地站起身,打算去走廊活动活动,却意外地看见病房门外站着一个踌躇的少年——周疏狂倚在门口的墙面上,拿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地面,好像是等在门口又不打算进来,手里还提着个灰色的保温汤盅。   林乙走到他面前,疑惑地问道:“站这干嘛?找我吗?”   “嗯!”   林乙用更加疑惑的神色注视着他,少年撇开头不愿意与她对视,良久,才不情愿地把手里的汤盅递了过来:“我妈交代送过来的,海参汤!”   林乙怔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过,住在病区另一头的周疏狂的母亲,竟如此体贴周全。尽管是以学生家长的身份,终究她也还是个病情危重的病人……林乙接过了汤,很郑重地说:“要去谢谢你妈妈,她现在醒着吗?”   推开走廊尽头那间病房的门,林乙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VIP病房,整洁宽敞布局温馨,进门有个小屏风掩住了病床,沿墙摆着两张会客沙发,其中一张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见到林乙进来时稍有些意外,旋即起身迎了过来。   “林老师,你好。”   “您好,我来看看疏狂的妈妈。”林乙指了指屏风的方向,露出询问的神色,厉远山点点头,引她走到病床边。   床上倚靠着一个消瘦苍白的女人,听到是林乙进来,她早早坐直了身子,目光望向门口,等待着。她看起来很虚弱,却没有失掉一分温婉优雅,连眼神都是清澈温和的。林乙早听其他人讨论过,亲眼见到仍被她的美打动,绝症病榻上的人,或沮丧或暴躁或隐忍,林乙见了太多,像她一样平和淡静的却很少见,她甚至没有像其他化疗病人一样脱发和脸色青黑。   周苏杭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仿佛能读懂林乙对她的好奇:“我两次化疗失败后,就放弃了,胰腺癌就是这样,没太多方案可用……不过保住了头发和肤色,也好,走的时候不至于太丑。”   肿瘤科病区对死亡的谈论是从不避讳的,常能听到患者平静地陈说对生死的态度,就像周苏杭这样,似乎只在讲一件稍后就会发生的小事。   林乙坐到她身边,丝毫没有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周苏杭床头摆着几册书,有林语堂的《苏轼传》,还有几册李叔同等人的谈佛散文,林乙没有说寒暄的话,也忘了感谢她带给自己的海参汤,却读过她床头书中的一二册,于是极自然地聊起这些书里的事来。   文学和宗教,对身处困顿的人来说,从来都是最佳的慰藉与救赎品,也难怪周苏杭和林乙会读到一样的书,在精神上发出这样多的共鸣。   父子俩在一旁并肩站着,一言不发。   与刚才林乙在另一个病房里陪伴她父亲和高逸时一模一样。   告别时周苏杭还有一点意犹未尽,她拉着林乙的手:“方便的时候,可不可以把你说的几本书借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明天我带过来。”   “书名是什么?要不我去买来?”厉远山觉得几本书的事大可不必劳烦林乙再跑一趟。   “书非借不能读,你买的有什么意思!”周苏杭皱了皱眉,一副颇不满意的神情。   厉远山无奈地看向林乙。   林乙笑了:“明天我带书过来,不过看书也劳神的,你要先休息好。”   周苏杭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让厉远山送送林乙。   ——————   高逸和老林也聊了好半天,仍未尽兴,但他担心老爷子精力不支,就借故说要抽根烟,从病房里出来,好让老林休息一会。   拿着烟盒往外走,走廊上灯光昏黄,转角处投映出两道人影。高逸看过去,并肩走过来的两人,一路小声交谈着什么,林乙时而露出淡淡的笑容,她身边的男人高出她很多,年纪看起来也长她不少。   高逸皱了皱眉,总觉得不太对劲,他是第二次在医院撞见这二人同行了。   林乙也看到了迎面过来的高逸,她转过脸与厉远山告别:“到这吧,明天见。”   厉远山点头,也向高逸点了点头作为招呼,林乙不介绍他自然也不便多问,道了别转身离开。   “林乙,你这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林乙并不想好好向他说明,白天电话里的怒气都还没平。   “在我走前你搞这么一出,存心的吧?”   “你走你的,管我的事干嘛?”   “你TM不会真的想和这老男人有点什么吧?我告诉你林乙,就你这点身段,跟这种人,玩个屁!”   “你有病吧,高逸!”   ……   不欢而散。   ——————————————   飞机升上云端,高逸俯瞰着越来越模糊的城市的轮廓,觉得那些裹挟着嘈杂混乱难以辨明的烦恼,都在远去。   他拉上舷窗挡板,沉沉闭上眼。 ☆、第 9 章   九、   十月,暑热颓然退场,秋风追随着一阵阵秋雨吹来,吹开了月桂,过处弥香;吹动了任娜老师温柔的长发,和她胸前轻飞曼舞的丝巾,让整个校园的秋色都温柔妩媚了起来。   这大好的景致被学生随手拍下,上传网络,一时间附中女神又成了热议话题。   办公室里一片阿谀之声:   “女神,晚自习后赏光一起进个龙虾烧烤料理可行?”   “行!这次月考完美翻身,甘胖三斤!”任娜的爽快,激起一片欢呼声。   “林乙呢?一起去吧!”   “我不去了,你们玩开心。”   林乙的回答永远这么扫兴,大家虽然习惯了,但免不了还会有几声叹气,听在林乙心里。   “算了吧,你们看小林的脸色,感觉比学生熬得都狠,还是回去多休息吧。”老宁是混了几十年的老道行,总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小年轻们在他面前都觉得露着怯,此刻他却是唯一想替林乙解围的人,她向老宁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晚自习结束后,同事们约了宵夜,三三两两地等在教学楼下的操场旁,月色皎白,入夜的凉风里有隐约的桂香,这样的夜晚和朋友走走一定很好。   林乙想到了高逸,此刻他又在哪里?   相隔万里,他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自己,有天涯共此时的感伤?   算了吧,高逸是谁?他那张浑嘴,只说得出:“卧槽!这月亮可比你脸还圆!”   想得出神,连身边有人走近都没有察觉。   任娜拍拍她的肩膀:“想什么哪!那么出神!”   林乙定了定神,看看四周同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你不是和他们去宵夜?”   任娜摇摇头,用手随意地拢了拢耳后的长发,将它们全都拨向一边,露出一侧脸颊和漂亮的肩颈曲线,脸上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又不想去了,陪你走走。”   林乙忙摆摆手:“不用陪我真的,我这就得回去。”   “那就搭你的便车回家!”任娜挽起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向停车场走去。   晚上的停车场一片寂静,白天满满当当一位难求,此刻却只散落着几辆加班或是过夜的车子,显得空旷又寂寥。   其间有一辆车的车灯未熄,大概也是准备开走的。任娜挽着林乙的手臂一紧,便拖着她径直向那辆亮着大灯的车走去。   待到走近,看清车身,才发现车上的人也正推门下来,站到她们面前。   “厉总,这么晚还来学校?”任娜的笑容早已准备好,精准得无懈可击。   厉远山礼貌地同她们打了招呼,答道:“我来看看小南,准备走了。”   任娜抬手看了看腕表:“马上熄灯了,校门也快关了。又忙到了这个点才能回家……”   林乙从包里掏出车钥匙,向自己车停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厉远山问道:“林老师自己开车回去?”   她点点头:“是啊,时间不早了,再不开出去,等会又要麻烦门卫大爷起来开门。”   她心急想走,却被任娜一把拽住:“你还是别开车回去了,宁老师白天还在说你脸色差,精神不好又累一天了,得考虑安全问题……厉总,您说是不是?”   厉远山见状,点了点头:“我送你们回去吧,太晚了确实不安全。”   “我也觉得这样更好,林乙你把车扔学校,明天打车来上班吧。”任娜语带急迫,仿佛恨不得帮她做了决定。   可是明天还要去医院送早餐,然后要赶早高峰来学校,没有车还是不方便,想到这,她认真答道:“我每天都是这样来回,没问题的。厉总,您送任娜回去就可以了。”   说罢,告别想走,却被厉远山叫住了:“这样吧,我让司机送任老师回去。我开你的车,送你。”   他转身替任娜拉开车门,邀她坐进去,再吩咐了司机几句,目送他们开走。   然后接过林乙手中的车钥匙,向她的小高尔夫走去。   任娜和林乙坐在不同的车里,用同样惊异的心情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坐在豪华舒适的卡宴后排座椅上,任娜蹙着眉,再挤不出一丝笑意。她努力回想着今晚的每一个环节,从偶见厉远山的车驶进校园,到她放弃了宵夜回过头去找林乙,再到停车场刚刚好的偶遇……最终自己坐在了他的车上,却只能与他的司机冷冷相对,任娜觉得荒谬又难堪。   林乙的车空间有限,厉远山上车后将座椅退到最远,椅背后靠,仍然觉得伸展不开,他有十几年没坐进过这样的小车了。但为了让旁边的林乙脸色不至于更紧张不安,他只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舒适自在。   问清了地址,他发动车子,开出了校园。   车内音响里流淌出电台音乐声,衬得夜晚更加寂静。   “你喜欢这个电台吗?”他找了个话题。   “嗯!每天都差不多这个点回家,听成了习惯,就觉得路上有了伴。”   厉远山轻轻点头,目光仍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有几年我也这样,也是固定播着这个频率。”   林乙有些诧异:“您也需要到这么晚么?”   厉远山唇角露出笑意,瞥了一眼身边的她:“这个点能脱身,已经算早了”。   他的位置和身份,决定了他总有飞不完的行程,看不完的报告,做不完的决定,应酬不完的饭局,喝不完的酒……谁的风光背后不是沧桑和疲惫?!   假如不是半年前周苏杭带着小南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也许还在心甘情愿地做那只陀螺,执迷地旋转在沸腾喧嚣的名利场中……   “林乙,谢谢你借给苏杭的书。改天拿来还给你。”   “不急,她可以慢慢看。”   厉远山沉默了很久,只盯着眼前的道路,仿佛驾驶需要万分的专注,可实际上深夜的马路一片安静空阔。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她前天晚上进了ICU。”   语气平静,却觉得字字清晰震耳。   林乙转过头看着他,目光里有惊有恐还有难以言喻的悲痛。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可是明明几天前,她还拖着自己的手,微笑着说:“改天带你去我一个朋友的旧书店,他那里还有好岩茶。”   原来“改天”可以这样遥不可及。   “小南还不知道,请先不要告诉他。我们打算等最后时刻再让他去医院。”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怎么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后?”林乙突然有些激动,她不能理解,这是生死大事。   “签放弃抢救同意书的时候,停呼吸机前。”   林乙再次惊诧到说不出话来,放弃抢救?理由是什么?以他的力量,即使ICU的费用再高也应该不足为患,怎么忍心去做这样的决定?   “是苏杭自己的心愿。她不要过度抢救,拒绝气切。她很早就找律师立好了声明,要求尊严死。” ☆、第 10 章   十、   周苏杭是林乙认识不足一个月的朋友,用这样的方式面对她的离去,林乙觉得仓促又残酷。   然而,对苏杭来说,也许并不是畏途呢?   佛云,死如更衣。生命逝去犹如褪去破旧衣裳,更换新衣。   她那么通透,决意拣一件洁净体面的新装,去往新的路程,又有何不能理解……   林乙心中的凄惶,却不得不相信,这是对一个垂危者最后的尊敬。   在浓黑的夜色里,林乙向厉远山挥手告别,看他的瘦长的身影颓然消失在苍茫里。   ————————   第三次月考结束时,已经要入冬。   道旁的法桐树叶们焕发出最后的生机,铺得满地金黄。校园里总能遇见几个上身厚厚的毛呢大衣,下身却坚持短裙裤袜的女生,即使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也是初冬校园里惊鸿几瞥的风景。   林乙结束了一个沉重漫长的假期,回到学校。   校园里一切如常,同事们忙碌紧张。林乙的回归,让整个语文小组都松了口气,同学们也松了口气——总算可以逃离代课的赵师太的魔音折磨,林老师告假的这半个月,终于体会到“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之中的深意。   她回来的头一个星期,臂上还戴着黑色孝纱。所有人遇见她,目光里都有难言的同情和悲伤,她却总是淡淡地笑笑,专心做着事,像没有波澜到来过一般。   半个月前,她送走了父亲。   父亲的葬礼朴素简单,只来了几个至亲,还有他生前几个好友。   这是老林自己的意思:不劳师动众,至亲好友,安安静静和他告个别,再继续好好生活。   墓地也是父亲生前选好的,就在母亲的近旁,他们最终还是相守在一起,在另一处天地里温柔相望。   林乙想,再有若干年,她也会遭逢老病,也会到达这样的终点,但想到那是父母都在的远方,便少了很多孤独和畏惧。   生命,只不过是一幕等待、相聚、别离的剪影,短暂却在心中经久不息。   她不再执着于父母远去的苦痛,只记得爸爸的叮嘱,好好生活。   ————————————   古人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那么除了死生,其他的哪一桩不是闲事呢?   清晨的校园,重回教室的林乙,听学生们朗声背诵着《兰亭集序》,在“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声中神思恍惚了一小会儿。   坐在最后一排的周疏狂举起手来:“老师,我想问个题。”   林乙走到他座位旁,见他桌上摆着一个空白的笔记本,只字没有。   周疏狂提起笔,在上面唰唰地写了一行字:“老师,太思念一个亲人,心里煎熬到害怕的感觉,你有过吗?”   林乙没想到他竟是要问这个,迟疑了一会,周疏狂的眼中有一丝难掩的悲伤,他咬了咬嘴唇,低下头。   林乙看着这个男孩,他也才刚刚经历了失去亲人痛苦,还只是个17岁的孩子。   “我会思念,也会悲伤,但我知道他们的心愿一定不是留我们在这世上孤单害怕。所以,要坚强。”   她写下这一行字,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到教室的前方。   ——————————   岁末,各处都在张灯结彩辞旧迎新。   毕业班教室里,也热火朝天地做着扫除,几个能书会画的同学正凑在黑板前,认真研究“欢迎家长”几个字的笔体,以及周围画些什么装饰的问题。   放在过去,理科班的教室里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雅兴,但这次不同,女神MISS 任亲临教室,指挥着家长会现场的布置工作,她甚至还做了一个PPT,展示了几年来在师生共同经历过的学习生活画面,有图有文有数据,老宁看得心悦诚服:“任娜,你不当班主任,真是赏了同行一口饭吃!”   家长会召开得很成功,有理性的分析,有感性的呼唤,还有众志成城的决心和意志,仿佛这一屋子的成人都将为了几十个孩子的命运奔赴沙场,慷慨悲壮无怨无悔。   甚至有的家长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不知是因为PPT做得太感人,还是因为任娜老师情词恳切的呼唤……   会后,很多家长都不愿意散去,留在教室里找老师们继续交流,同事们被围成好几个圈,只有林乙闲散一人轻松离场,到这个时刻,谁会在乎语文老师站在哪个角落……   林乙回到办公室,在电脑上漫无目的地翻看新闻,新闻头条是国家领导人出访非洲的消息,领导人在坦桑尼亚接见了各界华人华侨代表,在一张人数众多的合影里,林乙找到了站在后排一角的高逸。他穿着深色西装,系着暗红色领带,装束与身边众人无异,却又好像格外有些孤桀之气,其实照片并不能看清神情,不过是林乙太熟悉他的身型体态,千万人里还是能一眼辨清。   林乙突然想起了许久未开启过的社交软件,登陆上去密密麻麻的留言消息。   很长一段时间,林乙的各种社交窗口都是关闭的。她不想去张望其他人斑斓摇曳的生活,也不愿意被张望,甚至连关心和安慰的话都会让她感觉沉重而多余……   她翻了很久,才找到高逸的名字,最后一条给她的留言是在他临行前:   “林乙,哥走了,今后长进点,遇事别怂,也别为难自己。多保重!”   她怔忡良久,写了这大半年来第一条回复:“你也保重,平安归来。”   南飞的候鸟掠过天际,只留给浮云一道萧索的背影。   厉远山在门边站了一会,见她正望着屏幕出神,扣了两下门,里面的人丝毫没有察觉。   她好像很容易这样,神思恍惚,游离在状况之外。   他走到她的办公桌对面,把手里的一摞书推到她面前,发呆的人才惊觉回神,站起身来:“呃……厉总!”   “开完会就找不到你了,溜得真快。”家长会结束后,等在教室门口的几个学校行政领导也把他围住了,应酬了几句,林乙已经不见踪影了。   “我给大家腾地方,教室太小啦。”林乙笑着说,“您找我?”   “来还书,一直抽不出时间,只能今天顺道来。”他也抱歉地笑笑,“打扰你发呆了”。   林乙有些赧然:“您来了很久?不好意思!”   厉远山笑着摇头,好像他们见面这么多次,却是头一回这样轻松地闲聊:“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家长会,挺有意思的,老师们花了不少功夫准备吧。”   林乙听罢,心虚地抿了抿嘴唇:“嗯……他们都挺认真的。我没怎么准备。”   厉远山点点头,整场会她只说了不到三分钟的话,其余时间都站在门边发呆。他对那些分数和考场胜败倒并不关心,周疏狂未来的学业安排也跟高考没太多关联,他来只是想看看,小南坚持要在这里待完这个学年的理由是什么。   这场家长会显然经过刻意的筹备安排,老师们的发言都准备得颇精心,谈到激动处还会将目光投向他这里,连陪同旁听的教导主任都频频点头赞许。   只有她一个,看起来不识大局、心疏意懒的样子,会一完便溜之大吉。   “下班没?”   “啊?”林乙始终保持着慢一拍的节奏,她没听明白。   “去个地方。”他侧着头挑挑眉,示意她“走吧”。   林乙一头雾水:“去哪?”   “你愿意去的地方。”    ☆、第 11 章   十一、   “居然会有这样的地方,我在D市真的白活三十年!”   林乙徜徉在这间叫“篱居”的书屋里,惊叹不已。书店坐落在近郊,全屋用上万根柴火棍围成,不用电,只靠自然光线穿透玻璃窗,点亮一方小小天地。   窗外夕阳晚照树影婆娑,映在书页上,映出林乙金黄色的笑脸。   “三十岁可以挂嘴边上吗?”厉远山觉得她耿直得有趣。   “三十岁就应该理亏心虚吗?你辫子剪了觉得脖子太凉吗?”她反讥道,面对沙文主义她毫无示弱的念头。   “这会儿反应倒快了!”厉远山笑着摇摇头,“就知道你喜欢这里,跟我来!”   穿过书屋正堂,还有一间相连的内室,里面摆着一张古朴的书桌,和一张精致的茶台。   坐着泡茶的人抬起头来,与林乙的目光正好遇上,那是一个素雅清丽的女人,衣着古色古香,面色沉静,看不出年龄来。   厉远山带着林乙走到茶台旁,向她介绍道:“音音,这位是苏杭和我的朋友——林乙。”   林乙不太适应,这是她头一次作为周苏杭和厉远山的朋友被介绍。   “你好林小姐,我叫秦音音,欢迎你来篱居。”她主动伸出手,与林乙相握。   “这间书店太棒了,无法想象。我进门就想呆下来,再也不走了”。林乙尽情表达着自己对篱居的热爱。   秦音音听罢一笑,看向厉远山:“你还没告诉她?”   厉远山摇摇头,示意她来说。   “你当然可以再也不走,或是随时想来篱居我也会恭迎。”   她的语气恭敬得不像是在对待顾客,林乙有些受宠若惊,直到她完她说的后面的内容:   “我和苏杭也是多年老友,她生前也喜欢这里,所以她的遗愿是,身后将她个人全部藏书都赠送给篱居。她只有一个要求——请我好好招待她的朋友林乙,因为她答应过带你来我这里,没能兑现。苏杭说,人生垂暮遇知音,时日太短,有点可惜……今后篱居随时恭候你,一切读物随意挑选。”   林乙心中涌起万千感慨,却无一句合适的表达,情谊之重足抵千金,却阴阳两隔再无回报的机会,她只能郑重地点点头。   回到市区已经华灯初上,厉远山再次把林乙带到颐园。与上次的大摆宴席不同,这次他亲自点菜扶酒,正儿八经推荐了几道他中意的菜品,闲聊慢饮,渐渐吃出了朋友相谈的气氛。   “明年会送小南回加拿大上学,这边的高考不会参加了,也让你们同事放轻松点……”厉远山轻晃手中的酒杯。   “国内教育制度就这样,这个班即使没有周疏狂,他们一样不可能放轻松。”   “那你为什么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你不紧张?”   林乙笑了:“我只是恰巧先碰到了别的紧张的事,这边没顾上。”   厉远山放下酒杯,看着她。说话时她眉眼未抬,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举重若轻地说着世间最沉重的事。   他重新举起酒杯,与她的轻碰:“认识你以来,没看过你紧张的样子。”   林乙喝下一口酒,扬声说道:“这世间,除了生与死,什么不是闲事?”   厉远山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里多了研究的意味。   “这话不是我说的啊,仓央嘉措的,算剽窃。”她仍然是无所谓的笑,从容坦然。   两个原本没有心事闲谈的人,竟不知不觉喝到深夜。   林乙原本清澈的眼底渐见朦胧惺忪,两腮绯红,悄悄浮出点醉意来。   她颈上佩戴着的一枚玲珑剔透的水滴状血珀,聊到放松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用手指摆弄那枚小水滴,琥珀的光泽与她如玉的指尖和白皙的颈脖相映,温润有光。   厉远山也意兴正佳,谈兴颇浓地聊起自己收藏一些小物件的心得与经历,林乙仿佛对这些闲事特别感兴趣,眨巴着眼静静地听,有时听得入神指尖就捻住那枚吊坠,一动不动。   厉远山却因此分了几次神,把故事说得支离破碎。   夜深,酒已酣人也该散场。   颐园有专人代驾,司机将厉远山的车开到酒店门口,静静等着。   厉远山和林乙并肩走出来,两人都有一点醉意,所以步履缓慢,他臂上搭着她的大衣,手里提着她的手袋。   到门边时,先为她披上大衣,再上前拉开车门,请她上车,随后自己迈步坐进去。   车内暖气氤氲,仍然是慵懒的爵士乐低吟浅唱,车窗外灯火阑珊。   在同一个位置看同样的夜色,却似乎与上一回截然两样,这一次,他坐在她身边,转头可见的距离。   当林乙真的转过脸去看他时,那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他仰靠着,脸侧向林乙这边,姿态看起来慵懒放松,眼里却满是意味不明的星火。   林乙与他对视着,目光也不想移走,她想看清他眼里胶着闪烁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自己的倒影。   在静默又暧昧的空气里,林乙的手背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盖上,轻轻握住。她眼波流转,只觉得鼻尖被投下一道阴影,额角、脸颊、耳稍、心头瞬间被一股热意笼罩。   她闭上眼,任一个温柔又缱绻的吻缓缓落在唇上。   车子行驶在静夜的街道,沿途灯火摇曳迷离,掩映在车内人微醺的脸上,分辨不清神色。   “去西郊,庐园22号。”   司机在下一个路口,车头调转,向城郊驶去。 ☆、第 12 章   十二、   西郊庐园。   林乙对着镜子整理好衣带,镜子里的她装束与昨天一模一样,只是脸色少了点红润,多了宿醉应有的苍白。   房间很大,落地窗透过来的阳光明媚刺眼。好在是周末,否则酒后误工和酒后乱性哪个问题更严重,还真难讲。   厉远山从衣帽间走出来,已经穿戴整齐,在整理袖扣。   灰色衬衣,藏青色羊绒线衫,手边搭着驼色大衣,如一贯的稳重低调,只是没有系领带,看起来比平日休闲一些。   “我在一楼等你?”他见林乙还在镜子前。   “我好了,一起吧。”   “好。”   他站在门边,等她先走出去,才跟在她身后,一起离开。   厉远山驾车,林乙在副驾静静坐着。   电台里播着近日的财经消息,他听了一段后转头问她:“要不要换个频道?”   “不用了,快到了。”她看着窗外,仿佛很关注路程。   身躯庞大的保时捷卡宴缓缓停下,与周边古朴的青砖楼房形成明显的对比。   林乙家一直住在机关大院里,从爷爷那辈起。大院里楼虽老旧,却自有绿树成林鸟雀相绕的清幽,可惜老邻居们这些年都陆续搬走,林乙家也只剩她一人。   车在楼外停了好久,没熄火,也没人下车。   “昨晚真的喝过了,我酒量不好,喝糊涂了。”林乙脸上挂着疏远又赧然的笑容。   厉远山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醉酒伤身,头痛吗?”   林乙点点头,从早晨清醒过来,她就一直头痛欲裂。   “干嘛不说?”   “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她理了理包带,欲走的样子。   从早晨醒来开始,两人就看似平静地互道了早安,各自梳洗穿戴整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起出门。   关于昨晚后来发生的事情,一路只字未提。   林乙头痛,提不起精神来思考,但心中还是做了个简单的判断的:饮食男女酒后情迷,做了你情我愿的事,算不上大错吧,但醒来后如何善后她没有经验,也拿不准对方的想法,只能沉默。   “林乙。”厉远山忽然叫她的名字,让林乙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怕他突然说什么,又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你电话多少?”他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林乙惊呆地接过它,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他们居然从没有交换过电话,这个状况……实在有点荒唐。   “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厉远山驱车离开,无论是林乙怕他说的,还是想知道的,他都没说。   林乙睡了一个漫长的大觉,做了些支离破碎的白日梦,没有章法逻辑,只觉得混乱劳累。   艰难起床,不适的感觉不仅仅来自头疼,还有身上肌肉的酸痛,以及下腹隐隐的酸胀感,这都在提醒她醉酒的那一笔烂账还没还完。   在去药店的路上,林乙暗暗在心里赌咒,今后要再喝成这个孙子样一定自绝于天地。   拿着一盒毓婷,林乙尽量面色自若地走到药店收银台前排队。   当她付完钱,正打算离开时,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转头看去,一张熟悉又和气的笑脸就在面前。   “钟阿姨!您……也在这啊。”手里的药盒来不及收起,就□□裸地亮在了人前。   这药店就开在大院里,遇上谁不是应该的?此刻,林乙只觉得自己的智商终于下探到了底线,活活演绎出蠢病难医的真谛!!!   然而,她拿着盒避孕药站在高逸的母亲面前的画面,已经定格成了历史,泼水难收。   “小乙,很久没见你了。”钟阿姨却很镇定,语气慈爱。   “是啊,好久没去看您和高伯伯了,是我不应该。”   钟阿姨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丝无奈:“高逸那小子,现在什么打算?就想躲在非洲,彻底不管我和你高伯伯了吗?”   林乙无奈的摇摇头:“阿姨……我和他也很久不联系了,不过他……应该有分寸的吧。”   钟阿姨眼中的失落更明显了,记忆中的高逸的母亲是洒脱干练、永远气宇轩昂的,与今天眼前这个神色黯然的妇人判若两样。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为儿女劳神伤心的平凡的母亲。   林乙心中也有一声叹息。   “钟阿姨,您保重身体。”   “你自己也保重,有空来家里坐坐。”   ——————————————   出门时没带手机,回到家把粥煮上,再把药吃了,她才坐下来翻看手机。   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厉远山。   她回拨过去,提示无法接通。   林乙静对着鱼缸,看成群的三角灯们在水草间穿梭往来,毫无心事自在欢快,比起它们,此刻的自己却显得有些浮躁,一个没接通的电话,总像出没看完就断了的影片,惹得人好奇难耐,又无处找寻下文。   她打开电脑,想找找能看的电影,却不小心注意到了桌面一个小小的橙色图标。   那是高逸很早以前逼着她装的一款网络游戏,那时,爸爸还没有得病,她和高逸还是每天胡吃海喝上天入地吹着牛的逍遥朋友。   有一天,高逸打着酒嗝拍着肚皮对林乙说:“看你这剩女生活也过得苦闷空虚!哥带你去玩个牛逼的游戏!”   林乙悄悄翻了个白眼,再对他拱手说道:“逸哥太高看小弟了,我哪是那块材料?!俄罗斯方块我都打不明白。”   高逸把桌子一拍:“林乙,你TM能不能仗义一次!那是一般游戏吗?俄罗斯方块能比吗?!!”   林乙摇摇头,目光真诚:“有什么区别!”   “那是哥们的青春!”高逸又打了个酒嗝,“和TM爱情!”   怀着陪逸哥祭扫青春和爱情的心情,林乙不得不仗义地下载了这个叫天下的游戏。   彼时,逸哥已经是那个区远近闻名的丧心病狂了。林乙的小号生活因此格外艰辛,几度萌生了弃暗投明或干脆弃号而去的心思。   为了稳定自己唯一的大荒跟班的情绪,逸哥痛下决心,给她买了一个属性过得去的大冰心,并晓之以大义:   “乙啊!男人在外面撕抢拼杀很不容易,所以女人就更应该珍惜一切保障男人生命安全的机会,你懂不懂?哥是在教你学做好女人。”   林乙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但看他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可笑样子,还有买号花出去的那大笔钱……林乙想想,还是多仗义一会儿算了,于是留了下来,跟在丧心病狂的逸哥身后,让他安安心心地过了一段生命安全有保障的绑定奶生活。   直到老林的病被查出。   林乙极速告别了一切轻松的娱乐消遣活动。    ☆、第 13 章   十三、   林乙把游戏更新完已经是深夜。   她试了试手机将军令,居然还可以登陆。   很快,一个帅得令人心发狂的孤鸿奶爸登临大荒。   奶爸这张面孔是她呕心沥血亲手捏成的,再见不免激动。   更激动的是,这个号唯一的好友,居然在线。   坐标西陵城,林乙找了过去,金光闪闪的逸哥正在两市中间的空地与人PK。   林乙站着看了几场,各有胜负,围观者络绎不绝,可她对游戏操作却无太多概念,实实在在只是看个热闹。   又一场结束后,高逸的YL号似乎打累了,就地坐下再无声息,和他PK的WL搓条而去,观众们也就散了。   林乙跑到YL号面前站定,友好地用本脉打了个招呼。   逸哥仍然一动不动,再用密语叮了他几句,依然无动于衷。   林乙看看时间,再算了算时差,或许高逸正在吃晚饭……   想想还是给他留了句言:“今天遇见你妈了,她向我问你的消息。别总赌气了行不行,先前的事我态度不好,向你道歉,给个机会重新做朋友吧,逸哥!”   关掉电脑,爬上床想再睡一个好觉。   却依然被各种梦填满,梦中有好多彩色的小游鱼,游来荡去。其中有几尾不安分的,总想用头撞开玻璃墙,逃到鱼缸外面去。   ————————————   周一晨会,这是全校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晨会,对高三来说却无足轻重,放假是他们的,除了补课我们什么也没有。   校长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深情寄语:“同学们!参加高考,是社会赐予青春的礼物!请珍惜并铭记,无高考、不青春,求学是青春最重要的解读,为梦想而奋斗的人青春不老!”   林乙听得很专注,因为校长的稿子确实写得不错,辞采和情怀兼备,富有感染力。   只是打动的对象有点问题。   台下几百双年轻的眼睛里满是迷茫,正在经历青春的他们,哪里体会得出“不老”的可贵,他们只巴不得时光快走,带他们逃离这桎梏与牢笼。   老宁的神情也很迷茫,他在班级队列边走来走去,嘴里反复数着什么。   散会后,老宁把几个班干部叫到办公室,厉声问话:“昨晚熄灯前他还在宿舍吗?”   “好像在。”一个胖胖的男孩努力回想着。   “早晨起床时呢?”   “早晨……起床后大家都慌慌张张的收拾,没注意……”   “平时谁跟他走得近一些?他有几个手机?”   “不知道……平时他也不怎么爱理人。”   “就没一个人发现同学不见了吗?!你们这些班干部是怎么当的?!”   老宁气得直敲桌子,任娜睁圆了眼睛问道:“谁不见了?”   “周疏狂!!!”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一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噤声敛容,一副受到巨大震惊的样子。   住校生在校园内突然失去联系不知踪影,本来就是很严重的事件,更何况不见的还是这位周大少爷!   教导主任、学生科、保卫科、年级主任……一大波领导迅速到达了办公室,开始紧急讨论。   片刻后,老宁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拨通了一个电话:“喂,你好,我找厉总。我是他儿子的班主任,我姓宁。”   电话那头显然配合度不高,只见老宁反复在声明自己真的是班主任,确实有十万火急的事要通知厉总。   最后,老宁居然急了:“天大的会议也比不上孩子丢了的事要紧!我告诉你!今天这事你要是不及时通知到他,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电话那头的人大概也被他吼得有些心慌了,再三思量说了个办法:“厉总还有一个私人号码,您试着联系一下吧!职责所在,我真的不能提供更多帮助了,请您见谅。”   “我要有他私人号码,还打到你这干嘛!”老宁濒临崩溃地放下了电话。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铃声响了,林乙抱着书本走出气氛阴侧的办公室。   在教学楼前,她突然想起什么,立刻从包里翻出了手机。   万幸,她打通的,是那支私人电话。   电话那头很安静,连他接听电话的声音都有些低沉:“喂?”   “喂……我是林乙。”   “我在开会,晚点回复你。”   “等等,别挂!周疏狂不见了,校园里找不到,电话联系不上,今天早晨发现的,宁老师打你另一个电话,秘书不肯转接!”她一口气说完了整件事情,生怕他听不完就挂断。   ——————————   四个小时后,一辆从机场一路疾驰狂奔过来的黑色SUV停在校园的教学楼前,刹车声大得惊跑了远处树上落着的冬雀。   “报了警,但不满24小时也无法立案,学校监控没拍到他出校门的画面,有可能是翻墙出去的,他17岁了,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了……但我们也在全力找……”   厉远山面色严肃,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听完事情经过后,他起身走出校长办公室。   在行政楼大门外,他拿起手机拨打电话:“陈局,有个事需要麻烦你了。我要查一个手机号码的信号定位,还有D大附中周围所有的道路监控录像,昨晚到现在的。是的……是我儿子……好的,需要多少人手我会派过去,嗯,辛苦!谢谢了!”   挂掉电话,他坐回车里,将手机往中控面板上重重一摔,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眉头皱得更深了。   苏杭走后,他和小南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句。   十六年的父位空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修补得过来的。   小南对父母过往的经历并无了解,却在心中深植着对他这个父亲的怨愤之情。   如果不是因为苏杭病情危重再三要求,周疏狂压根就不可能接受厉远山以父亲的身份进入他的生活。   厉远山更无法向孩子解释,为什么自己在前十六年里,从未露过面……   他颓然坐着,不知道小南可能会去哪,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几乎一无所知。   忽然有人敲他的车窗,任娜的脸就映在车窗外。   厉远山坐直身子,落下车窗。   “厉,厉总。林乙,刚刚打电话来,说她找到周疏狂了!”任娜是急跑过来的,还大喘着气,“她刚打您的电话,一直没打通……”   厉远山看了一眼被摔坏在地垫上的手机,叹了口气,问道:“他们在哪?”   任娜递过来她的手机,上面有林乙在聊天软件上发出的地图定位。   “上车!”   任娜迅速钻进副驾,车子疾驰而去。    ☆、第 14 章   十四、   傍晚的北山墓园一片寂静,即使是暖冬,仍逃不过几阵肃杀的晚风。   林乙和周疏狂并排坐在一块墓碑旁,林乙抱着膝盖,脸颊已经冻得发红。   周疏狂弓着身,长长的手臂垂在腿边,头发被风吹得章法全无,一副落魄模样。   厉远山和任娜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静如雕像的凄冷画面。   任娜先小跑到墓碑前,看了一眼,然后蹲在周疏狂面前:“小南,你来这里扫墓怎么也不说一声!你爸爸为了找你,都快急死了。”   周疏狂抬起头,斜睨着他漂亮的英语老师:“不要叫我小南!”   任娜显然被他的态度挫伤了,尴尬又无奈地看向厉远山,眼神里有怒有怜。她一日辛苦一路风尘,帮他找儿子,却无端被这么顶撞。   厉远山却没有回应。   他走到林乙跟前,把自己的车钥匙递过去:“你先到车上去坐着,太冷了。我在这,和他谈谈。”   林乙望着他,一脸不容分说的样子。   再看一眼身边的周疏狂,对他的到来满脸不屑,一动不动。   她默默接过钥匙,向停车场走去。   任娜见状,也跟了过去。   林乙将车子发动,出风口流出的暖气与座椅逐渐升高的温度,终于让她冻僵的脸和手脚逐渐恢复过来。   身旁的任娜忍不住开始盘问:“林乙,你怎么会知道周疏狂在这里的?他对你说过吗?”   林乙摇摇头:“我只是碰巧突然想到。”   “你少来!这么多门课的老师,他就只买你的账,难道也是碰巧?”   “是!碰巧我们都刚刚经历了亲人去世。我父母的墓地也在这里,我无处可去的时候,也会来这。”   林乙的回答让任娜一时语塞,不知该做何反应。   林乙也不再说话,而是按动了方向盘上的音量按钮,熟悉的音乐流淌而出,她靠向椅背,闭上眼想休息,却总感觉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气味绕在她的鼻息间。   仔细分辨,大概是他常用的须后水或淡香水,还混着一点点的烟味,留在座椅间,她竟觉得莫名的熟悉。   大约半小时后,厉远山父子俩走出墓园,一前一后,没有交流却也相距不远。   周疏狂兀自拉开车门,坐进后排。   厉远山拉开另一侧车门,也坐进后排,坐在驾驶座正后方。   他一手扶着前排的椅背,头向前倾,低声问林乙:“回去你开车,可以吗?我有几个电话必须打。”   他说话时,声音几乎就在她耳边,林乙耳根一热,立刻换挡松开刹车,驾着这辆熟悉又陌生的车离开墓园,向市区开去。   一路上,他都在低声讲着工作电话,听起来今天他是放下了很重要的事赶过来的,车里其他人都各怀心事地静默着。   将周疏狂送回学校后,天色已经全黑。   厉远山结束又一个通话,满怀歉意地对的林乙和任娜说:“今天实在抱歉,辛苦你们两位到这么晚,本来应该郑重答谢的……只是还得马上赶去机场,改天再来登门道谢可以吗?”   任娜莞尔一笑:“您太客气,不过您工作这么忙,也要注意身体。改天见,厉总。”   林乙好像没有更多话可说,只是把车钥匙交还给他,道了声再见。   回到家,泡了个久久的热水澡,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打开电脑,登陆天下。   她还没忘昨天给高逸留言的事。   逸哥的号又亮着,位置显示在天梯战场,却没有留给她只言片语的回复。   林乙不服气了,传到战场门口堵着,看他出来怎么说!   精诚所至,还真的被她堵着了。   披着一身流光溢彩的光效的YL男神号屹立在皇城战场门口,锁定的人物是冰心林乙。   这都面对面站着了,他居然还是屁都不放一个,这太让林乙吃惊又悲伤了。   她都怀疑高逸是不是键盘坏了,无法顺利打字……   紧接着,她这个愚蠢的想法就被啪啪啪打醒了。   逸哥请求与你进行切磋。   ……   接受。   ……   逸哥在切磋中战胜了你。   作为一个大翅膀冰心,被一个YL的连续暴击火鸟活活啄死,是多么侵犯人格尊严的事。   但真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高逸对装B的向往,他在赢完PK后冷冷地一转身,继续点进战场了。   “高逸!你大姨妈来了?!”   “高逸!你是被盗号了吧?”   “高逸!你是不是有代练了!”   “高逸!”   ……   20分钟后,不堪其扰的YL大神退出了战场,再一次旁若无人地,从林乙面前静静地传走了。   冷漠,凄清,又惆怅。   林乙在梦一般的凄婉迷茫中,最后一次说服自己,他可能只是收起了消息窗口没看见吧。   于是,梦再一次啪啪啪被打醒。   高逸:“林乙!你TM烦不烦!让老子过两天清净日子不行吗!”   “行!”   她关掉了游戏,把电脑也重重合上。   回到鱼缸前看鱼。   迄今为止,这对她最有效的平静情绪的方式。   那些小东西慵懒地在水中游来荡去,林乙的心也随之平和下去。   算了,万般皆有注定,何必为难自己。   手机铃声乍响起,惊扰了一室的宁静。   林乙看了一眼来电,恍了一下神,才慢慢摁下接听。   “喂。”低沉的声音传到耳边的那一刻,林乙莫名的紧张起来。   “啊?你……忙完了?”   “嗯!晚饭吃了什么?”   他不提,林乙都忘了还有吃饭这个事了。今天被冻得太惨,告别后径直就回了家,直到现在。   “啊……我……随便吃了点。”她随口胡诌。   “下楼,去吃宵夜。”   林乙第一反应是冲到窗边,整个大院都是三四层的建筑,底下一览无遗。   厉远山那辆黑黢黢的大□□就趴在她楼底,车灯亮得晃眼。   “你不是飞去外地了?”他先前明明说了要赶去机场的。   “谁告诉你去机场就一定要飞走?”   林乙懵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是等你下来,还是上去接你?”   “我下来我下来。”   这一天,实在是……跌宕起伏了一点。    ☆、第 15 章   十五、   林乙也想搭配一身得体的衣服,化一个人模人样的妆再出门。   然而她更怕他等得没了耐心,会上来敲门,毕竟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打扫卫生了……   于是林乙老师素一张脸,羽绒服雪地靴就下了楼。   厉远山看到她的时候,还是有点惊讶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为她拉开车门:“打扰了你休息吗?”   “刚才是快睡着了……”林乙耿直地点了点头,坐进了车里。   厉远山显然没准备好听这个回答,扶着门框的手顿了顿,无奈的笑了:“林小姐,你这是好好约会的态度吗?”   约会这个词悄悄引爆了林乙的小心脏,隔着夜色都能清楚地看到她红透的耳梢。   所以现在他们是出来约会吗?老天!   约会的地点是一间老旧的港式砂锅粥店,厉远山熟门熟路,连停车都是用老板自留的私人车位。   已近深夜,店堂内仍然人声鼎沸,等位的食客多到挤满门厅,林乙惊异地看向厉远山,他一脸习以为常的平静。   侍应将他们引进一个小隔间,算不上包厢,但一路进来的盛况,已经让林乙惊叹不已,能得到这个稍清静些的小空间,大概已是难求的待遇了。   “是不是又要说在本市白活三十年?”厉远山低头看餐牌,还不忘顺便调侃她。   “是!”语气里还有点低落,“当年我和高逸也算是吃穿了D市的老饕吧,居然不知道这里!”   厉远山抬眼看她:“高逸是谁?”   想到刚刚在游戏里失败的和谈,林乙叹了口气,闷闷地说:“一个朋友……”   点的都是些常见的的港式点心,还有一锅海参干贝虾仁粥,看起来并无新意。   待食物上桌,甫一入口,汁鲜味美分寸得宜的快感,瞬间将林乙的舌胃心窍一并俘获。   “工作忙成这样还能寻鲜觅味,你是怎么做到的!”   厉远山笑着摇摇头:“也就是今晚,借你的光来饱饱口腹之欲。平时吃饭的目的,不是应酬就是充饥。”   林乙将一大块酥皮叉烧角填入口中,频频点头却顾不上答话,她是真饿了,这家菜的水准也是真的深得她意。   先吃饱,天大的事等会再谈,约会的林小姐如是想。   饫甘餍肥之后,捧着茶盏,林小姐和厉先生才正式展开对话。   厉先生:“第一次和你吃饭,认为你酒量惊人。这次领教到了,饭量也不可小觑!”   林小姐:“还有更多才华,有待慢慢体会。”   厉远山听完这句,挑眉看向她,目光里有审度有玩味,渐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乙才不理会他,闻着手中如花似蜜的普洱挂杯香,神情满足。   人生啊,唯有饭饱酒足之后,方有好好活下去的动力。   不过想到“酒足”,不免还是会心虚……   ——————————————   吃太饱的林小姐建议走走,消消积食。   厉先生问,白天还没冻够?   林小姐扬扬手里的羽绒服,蹬蹬脚下的雪地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都穿成这样了,再不出去溜达溜达,怎么证明得了它们丑成这样的意义?   厉先生说,我还以为你穿这样,是为了考验我的品格和毅力。   林乙低头看了好几番,真有这么丑?   厉远山笑着摇头,扶着她的后背,走出了嘈杂拥挤的粥店。   他们沿着窄窄的巷子,漫无目的的向前走。深夜的街市寂静安宁,店铺打烊人家休憩,只有昏黄的街灯和疾驰而过的车灯,照亮着晚归人的路。   “小南希望年后就走,我同意了。他也不太适应这个学校环境。”   “也好,希望他能换个环境,交到新的朋友。”   “林乙,谢谢你。之前他肯留在这里的,多半是因为你的缘故。你为他做的,远比我这个父亲多。”   “你们父子,缺乏沟通,能问问是什么原因么?”   厉远山转头看林乙的脸,似在思量。她迎上他的目光,等他的回答。   “小南跟着他母亲长大,在国外生活了很久,我没有参与他们那些年的生活,直到去年苏杭生病,他和我才第一次见面。所以,他对我这个父亲,不太认可。”   林乙的同事们早有各种猜想,这个回答也不算意外,只是不知道当事者们曾历经过怎样的曲折波澜。   想到她记忆中的周苏杭,沉静美丽,体贴通透;想到少年周疏狂,桀骜固执,却简单重情……还有他口中并未言尽的故事,林乙心中滋味杂陈,似悲似叹,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她没有追问更多,只是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又起风了。   很快,粥店的伙计将车送了过来,免去了他们步行回去之苦。   车内温暖如春,林乙摸摸冻僵的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   送到林乙家楼下,厉远山伸手到后座拿过一只纸袋。   “很早以前朋友送的,我不玩这些。”他取出纸袋内的盒子,递到林乙面。   林乙掀开盒盖,一串血珀珠静静躺在绒布中,泛着朱红色的温润的光。她不禁拿起细看,每一颗珠子匀净透亮,几无杂质。   懂琥珀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串手链的珍贵。   林乙回过神来,立刻将珠子放回盒中,再交还到厉远山手里,什么话也不说。   她清楚知道他拿出这个的用意,却不知道自己假如拿了这串琥珀后,将如何自处。   他们毕竟还只是工作不工作,朋友不朋友,情侣不情侣,床伴不床伴的尴尬关系。   “我先上楼啦,你小心开车,晚安!”她扶上车门拉手,就想推门开溜。   “回来!”他厉声把她叫住,“你是不能接受这个礼物,还是不能接受我?”   林乙想了想:“一时之间,都还不能接受。”   她答话永远直白,总让他意外无奈。   于是他点点头:“好,晚安。”   l    ☆、第 16 章   十六、   春节给了毕业班七天假,整个校园一下子就空了,地上的枯枝败叶无人清扫,显得格外萧条。   林乙最后一个离校,门卫大爷给她摁开电动门开关,还特意走到她车窗边:“林老师,开车当心,祝你过个好年。”   “孙大爷,也祝您过年好。”   明天就是除夕,这是爸爸走后的第一个年。往年他们父女俩都会趁她寒假飞到个温暖的城市或岛屿,用度假的方式共度春节。   有一年高逸还参加了,结果回去后被钟阿姨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们家朋友亲戚多规矩重,春节有拜不完的年见不完的客人,这小子躲得不见踪影,让钟阿姨在亲朋面前颜面大失……   从此,林乙不敢再让高逸节假日跟着乱跑。   今年,寒假短了,爸爸不在,高逸也不在,过年这件事更显得索然无味了。   林乙驾着车,漫无目的四处游逛。春节气氛正浓,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路灯和电线杆上都挂着红通通的中国结,扫去了不少冬日的阴寒。   她沿着江边一直开,不知不觉已经靠近出城的公路了,林乙突然想到一个去处,油门一点扬长而去。   篱居竟然还在营业,林乙推门进去,店里只有三两个顾客,散坐在台阶上读书,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书架与地板上,时间仿佛都是停顿的。   林乙的脚步声极轻,却还是打破了书屋原本的宁静。   伏在咖啡区吧台前发呆的老板娘也坐起身,笑着朝她看过来。   “今天居然有空过来?”秦音音对着林乙挥挥手,随意得像是认识很久的老友。   林乙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闻着淡淡的书香和咖啡香,也觉得浑身轻松自在。   “我还担心你今天不开门营业。”   “开!年三十都开!有新烘的肯尼亚豆,要不要来一杯?”秦音音扬扬手里的咖啡豆,林乙点头不迭。   两个无心过年的人,懒洋洋地在篱居躲着清静。秦音音家不在本地,她说回不去也不想回,林乙听不懂也不多问,谁心里没有点一言难尽欲语还休的事。   秦音音望着林乙脖子上的吊坠,感兴趣地问:“你也玩石头吗?”   林乙摸摸自己那块琥珀:“我妈妈生前喜欢,我只是爱屋及乌。”   秦音音歪着头打量着林乙,眼里有好奇还有感慨:“经历的事还挺不少……难怪你和苏杭在医院认识。”   林乙摇摇头:“我和她在医院认识,是因为她的病房和我爸爸的离得很近。”   秦音音再次怔忡,良久,叹了口气。   ————————————   除夕这天,林乙早早出门,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到姑妈家过年。   姑妈是爸爸的亲妹妹,兄妹俩脾气真像,都是说一不二的强悍派。林乙她爸爸刚查出恶性肿瘤不久,就和姑妈发生过一场严重的争执。姑妈希望林乙放下一切工作,专心陪爸爸治病,并且提出家里所有亲戚轮流到医院值班,陪护老林。老林拍着桌子说:“谁敢请假!谁敢辞职!信不信我明天开始就拒绝治疗!”   姑妈一片苦心,却遭到这样的抗拒,嘴上心里都很不痛快,所以每次到医院都是冷着脸,宁可看着点滴瓶发呆也不多说一句话。   他们兄妹的关系,直到父亲去世,都没有缓和多少。   在殡仪馆里,当父亲的遗体被推进火化室的那一个瞬间,姑妈忽然哑哑地哀嚎了一声,晕死过去……   没有人知道那是多么沉痛的伤心。   那之后,姑妈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一贯高亢声音都变得低哑起来,看人的目光也不那么严厉了。漫漫总说:“姐,我觉得,舅舅的离开对我妈打击特别大,她看起来老了一圈。”   林乙一进门,系着围裙的姑父和在厨房打下手的漫漫就迎了出来,漫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姐长姐短地挽着林乙进了客厅。姑妈正在沙发上打电话,认认真真询问着什么,她见林乙来了对她摆摆手示意先坐,然后自己握着手机边进了书房。   年夜饭吃得很丰盛,漫漫一直兴奋地说着自己初入职场的体会,她毕业才半年,在一家知名企业做菜鸟HR,姑妈是几十年的老机关人事干部,对女儿说的一切似乎都了然于心,总想着给她些敲打指点,漫漫却不服气地表示她那套腐朽僵化的东西在企业早就不灵了……姑父一直笑呵呵地张罗林乙多吃点多吃点,窗外已经飘起了小雪,屋子里却一派热闹祥和。   饭后,大伙围坐客厅,等待春节晚会。姑妈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问林乙:“小逸最近在忙什么啊?好久没见到他了。”   提到高逸,林乙总有点丧气,可偏偏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长辈们都习惯了把他们当作一个团伙:“他去坦桑尼亚做生意了,说不破楼兰终不还。”   姑妈赞许地点点头:“这小子从小什么都不怕,有胆魄,家世好但也不娇惯,我看他将来能成事。哪个姑娘跟了她,是要享大福的,就是他那个妈……厉害了点儿。”   姑妈说这话时,眼光一直落在林乙沮丧的脸上。   “姑妈,我和高逸已经濒临绝交了……能不想那茬了吗?”林乙早已习惯,旁敲侧击想撮和他们俩的长辈们。   但凡要有一点心思,早都该被他们说出点什么了。   好在老林和钟阿姨对这些充耳不闻,好事者每每提起,也只能收获他们一脸的冷淡。   姑妈听说二人要绝交,心中不免一紧。但转念一想,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小乙,你初五不上班吧?早点过来,家里有客人来!”   “初五不是要跟老黄一家……”姑父急着插嘴,却被姑妈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林乙心中隐隐有些什么预感,却不敢造次多问,毕竟姑妈的余威尚存……   ————————————————   除夕夜,篱居。   大大的落地窗边,厉远山屈膝坐在地毯上,身后倚着松软的靠背。他手边的香烟缭缭绕绕,如同窗外的细雪一样温柔缠绵,屋内,两只红酒杯在地板上遥遥相对。   秦音音端着一小碟芝士走到他身边,顺手将他手里的香烟拿掉,在烟灰缸里熄灭。   “书店内禁烟,要说多少遍?”   “那你这个烟灰缸也应该扔掉,摆在这里有钓鱼执法之嫌。”   “扔掉它你就不再抽烟了吗?”   “当然不可能。”   “那留着它至少可以少些地毯被毁的危险。”   厉远山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秦音音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   “当然不能像厉总一样,对谁都出手大方……”   厉远山眯起眼斜睨着她:“话里有话?”   “我介绍的那个血珀卖家还满意吗?”   厉远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笑笑,转头看向窗外。 ☆、第 17 章   十七、   初五这天,林乙素面朝天,披着她的羽绒战袍,踏着无敌雪地靴,再背着个大大的帆布双肩包,一大早就站在了姑妈家门前。   开门的是漫漫,她只看了表姐一眼,就满脸深意地笑了,林乙悄悄冲她眨了眨眼。   姑妈也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林乙一大番:“你是来当钟点工的?!”   姑妈的眉毛皱成了工整的一个川字,很不满意地转身进了屋。   这天阳光正好,是冬日里难得的适合踏青的日子,姑父于是开着车,说要带大家去郊游。   两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一片湖区,风景宜人游者甚多,林乙下车伸了个懒腰,对着眼前眼前久违了的湖光山色说了声Hi。   汐境,我又来了。   久违的姑妈的高亢的声音也回来了:“黄主任,刘姐,新年好啊!”   远远的走来一对老夫妇,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姑父和姑妈迎了上去,一番热烈的寒暄。   漫漫嘴甜,早早道了伯伯阿姨新年好,林乙不认识,只能陪着笑容。   “这是你黄伯伯和刘阿姨,”姑妈把林乙拽到身边,认真介绍着,“这是我侄女林乙,在附中当语文老师。”   刘阿姨笑得很慈爱:“老师好啊,工作稳定又能教育下一代。”   黄伯伯也点点头,一边回头张望:“黄霄停个车怎么这么久。”   在山庄大堂,林乙终于直面了此行的最终使命——相亲。   黄霄算起来是她的大学同校师兄,去年刚刚博士毕业,在D大附属医院神外科当医生。   姑妈满腔热忱,许久不见的神采都飞上了眉梢:“黄霄小乙,你们年轻人自己去转,我们老人家逛我们的。漫漫,你去前台问问钓鱼场的事。”   林乙其实想说我知道,夏天的时候她在这里钓了一世纪的鱼。   最终她还是默默地跟在黄霄师兄身后,走出了长辈们的视线。   “师兄,你对我们今天的相亲有什么看法?是自愿的吗?”   黄霄看着林乙,被她的直白问题逗笑了:“当然自愿,我有成家的愿望,却没有出去寻找约会的时间,相亲对我来说最务实便捷。”   林乙也没想到能遭逢如此坦荡的相亲对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么说来你是被迫来的?”   林乙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也不算吧,但有刻意消极的情绪。”   “为什么?”   “我有点……懒,害怕生活有重大变化,只想无声无息呆在现状里。”   “会经常回忆过去么?是更想呆在现状里,还是回到过去?”   林乙瞬间愣住了,他问了个触动神经的问题。她皱着眉思考了很久:“会很怀念过去,父母朋友都在身边的日子。但并不想回去,害怕再经历一次痛苦。”   黄霄点点头,轻声说:“这应该只是轻微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不用担心,通常会随时间自然缓解,多和朋友出来走走,聊聊天。”   林乙迷茫地抬起头,望着黄霄:“师兄,你来相个亲,顺手还捡一个病人回去啊?”   黄霄大笑:“我不是心理科医生,你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病,还是相亲的事更正经要紧。”   林乙也笑了,这趟相亲之旅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至少这个黄师兄相处起来让人自在愉快。   他们沿着湖畔信步走,遇到很多出游的家庭或情侣,三五成群的拍着合影,笑声满溢。   “第一次见面就要求合照,会不会太冒失?”黄霄看着周围的风景和热闹的人群。   林乙也被周遭的气氛感染了,愉快地点头同意。   二人并肩站在草甸中央,背后是碧蓝的湖泊,阳光和煦地铺洒在他们肩头,画面得宜好看。   帮忙拍照的是个身着黑色大衣,胸前别着汐境工作牌的高挑女性,她把手机交还黄霄,转头笑颜不改地看向林乙:“还记得我吗?”   “啊!好巧!”居然会偶遇逸哥的青春与爱情!   不过有什么好巧的呢,这里是汐境啊,人家不在这里在哪里……   陆颖然大大方方地与他们握手:“欢迎你们来汐境,玩得开心。”   林乙客气地点头致谢,正要告别,却听陆颖然又说道:“钟总今天也在这里,她在陪客户看项目,估计你们走过去会碰见了。”   她话音未落,钟阿姨一行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视线远方,与他们相向而来。   林乙深吸一口气,今天又是个大日子啊,全D市人民都来了沈庄?   林乙和陆颖然同时快步向前走去,留下落在后头的黄霄一脸茫然。   “钟阿姨,新年好!”   “小乙?新年好啊。”钟阿姨拉过林乙的手,语气里满是关怀,“你怎么也在这,自己来的?”   林乙摇摇头,正要回答,落后的黄霄刚巧跟了上来,他礼貌地向钟阿姨点头致意:“您好!”   钟阿姨露出了然的笑容,拍拍林乙的手背:“挺好挺好,小乙啊,有空来多家里陪我和高伯伯坐坐!”再转头吩咐陆颖然,“好好招待他们啊,小乙难得出来玩玩。”   陆颖然恭敬地领了命,让在一旁等他们先走。   林乙和黄霄也并肩立在另一边,一行人里有一道目光仍留在林乙脸上,她不禁抬头看过去,对视的瞬间,林乙心中一颤,笑容都僵住了。   卧考啊!全D市还真的都来了沈庄!   厉远山轻笑,以无人察觉的方式同林乙打了个招呼。然后面色如常地与身后众人一道向前走去。 ☆、第 18 章   十八、   相亲之行的后半场,女主角表现得有些疲软,心不在焉。   原因很复杂。   跟遇见钟阿姨有关,上次药店偶遇她拿着避孕药,这次偶遇她已经男伴相伴了,好像是那么回事,可其实又不是……   大概也跟遇见厉远山有关,他那个仿佛看穿一切的笑容,让她有些烦闷。   还和遇见陆颖然有关,她领了钟总的命后,为林乙一行人等安排了丰盛的晚餐和豪华的客房。姑妈和黄伯伯一家都很满意,林乙也就跟着恹恹地住下了。   晚上,漫漫拉着林乙去泡温泉,陆颖然又一次精准地出现:“这里的SPA也值得体验一下。”   尽职得让人惊叹。   一切完毕,她亲自送林乙到房门口,礼貌地互道再见。   告别之际,陆颖然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叫住了即将关门的林乙:“林小姐!高逸和你说过我和他的事吗?”   林乙点点头。   “我回来后,他一直很痛苦,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过往他根本无法放下,所以才躲去了非洲。”   这倒是林乙所不知道的,但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就给他时间想清楚吧,高逸不是胆怯的人,他可能只是需要空间思考。”林乙说。   陆颖然神色一黯。   艰难地问:“你难道没有想过他去的是哪里吗?以忍受那个环境为代价逃避一段感情,值得吗?”   “值不值得只有他自己能衡量。”林乙顿了顿,“又或许对他来说,出走并不仅仅是躲开你的这一个意义而已……”   陆颖然如遭重击一般,面色一恸,声音竟随之颤抖起来:   “林乙,你是高逸最信任的朋友。劝劝他回来吧,他爸妈年纪都大了,他不想见我,最多我消失就是了……”   陆颖然泫然欲泣的样子,让林乙也有了几分伤感。   “我主动和他联系过,但他也不回复我……”林乙叹息。   陆颖然最终失望地走了,高跟鞋都撑不起来她垮掉的姿态。   ————————————   毕业班的冲刺号角再次吹响,所有人都回归原位,除了周疏狂。   老宁说,这少爷呆了半年,我有种带完一届的疲惫感,送走了,如释重负。   任娜看向窗外,料峭的春风已经悄悄吹开了新芽,嶙峋枯黄的枝头,依稀可见些新绿了。   寒冬再冗长,春天总要来的。   林乙抚摸着手机屏幕,一言不发。   周疏狂说:“林老师,后会不一定有期,但愿再见时我们都不再忧虑恐惧。”   总有人来你的世界,与你短暂相聚,再长长的分离,这已经是她小半生最习以为常的规律。   ——————————————   整个春天,整个办公室、教室都浸泡在试卷的海洋里,用一样的神情和姿态向同一个方向奋力游。林乙偶尔悄悄把头伸出来,在花香鸟鸣的校园角落里吐几个泡泡,再埋头追赶同伴。   图书馆后有一个池塘,远离教学区,四周佳木成荫,落后的林乙老师总是来这里。偶尔遇到情愫暗许的小朋友们,也来这里说些甜蜜又烦恼的小事情,她就悄无声息地把地方腾出来,让给这些少男少女。   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正午的校园寂静安宁,林乙望着一池春草发着呆,却听到了树荫另一头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我考虑清楚了,调过去眼前会有损失,但前景却大不相同,留在附中最多培养几个优秀学生,去外国语学校接触到的却是一群最优秀的家长。我还年轻,平台对我来说更重要。”   是任娜的声音,应该在与人通电话,选择了这么僻静的地方。   “沈主任那我搞定了,今年职称评下来,明年走。”   林乙又一次悄悄的退开了。   临走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她爸去年都走了,教育厅里谁还会卖他的面子?业绩条件算什么,看谁关系硬了!”   今年评职称,林乙和任娜同在申报行列,年资和业绩条件筛下来,也就是她们俩二晋一的事。   任娜的势在必得,是林乙没想到的。   更没想到的是,她打算拿完职称就换学校。   想到上一次厉远山的饭局,她在校长面前许下的与学校共荣辱同存亡的誓言,果真酒桌上都是肝胆相照的屁话。   六月高考的洗礼准点而至,三个月的漫长暑假也准点而至。   附中高考成绩再次笑傲D市,高三全组老师获得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嘉奖——集体度假,坐标沈庄汐境。   一年探访三次,林乙觉得沈庄已成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她走进大堂时,接行李的服务生对她的态度都格外热情些,笑容里写满你又来了之类的话语。   只是这次来没有见到陆颖然,住了三天都未见她的踪影。   同事们尽情享受着这里的自然风光与酒店服务,林乙尽情地与鱼篓并坐在岸边,观赏鱼漂上的风景。   老宁几次路过,见她这样忍不住说道:“小林,你年纪轻轻就弄得清心寡欲的,太缺乏活力了。”   林乙看向远处支着烧烤炉子,烟雾缭绕欢声笑语的人群:“没有钓的清静哪来烤的欢乐呢?他们都在等我出大鱼呢。”   老宁站着看了一会,嫌静,走了。   没一会,又回来了。   林乙听身后脚步声来来去去,嫌吵:“您老别转悠了,等钓上来大的先留给您。”   “好啊,但我不吃无鳞的鱼。”   身后的声音让林乙手一抖,鱼竿都掉落在地上。   这里到底是多少人的第二故乡! ☆、第 19 章   十九、   林乙将鱼竿扶正,再站起身恭敬地招呼:“您也在这?好巧!”   您字用得距离正好,厉远山不得不也正色回答:“这次不算碰巧,安排在一块的。”   林乙一头问号,沈主任胖胖的身型已经追了过来:“厉总啊,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一趟?”   厉远山与他握手:“这边有个新的合作项目,最近常过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请告诉我的助理。”   沈主任忙不迭摇头摆手:“非常好,非常周全,老师们这几天过得非常愉快,感谢厉总的安排。”   “大家都辛苦了,我只是作为家长,表示简单的感谢之情。”   原来这次活动又是家长招待……林乙偷瞄了一下沈主任那张热情恭谦的脸,再转头想看看一本正经的金主厉总,正好被他的目光逮住,她心虚地垂下眼。   “厉总,老师们派我邀您过去坐一坐,他们在烤肉,您看方便吗?”   厉远山点点头,顺便扭头看了一眼林乙的鱼篓:“林老师,那边有你钓的鱼吗?”   林乙没料到他有这一问,呆呆地回了句:“啊?”   沈主任却反应敏捷地替她应到:“当然有,小林管钓,大伙管烤,厉总您过去管吃就行。”   “那真要过去坐坐了。”说罢,迈步向远处的人群走去。   沈主任只迟疑了一秒钟,向林乙使了个跟上的眼神,就立刻小快步追了过去。   林乙识相地收了鱼竿鱼篓,也跟了过去。   ————————————   户外烧烤的气氛,远比在酒楼包厢里觥筹交错要来得放松。厉总在领导们的簇拥下到来,却似乎毫无大老板架子,况且总有谈笑风生的能人把气氛聊得火热。   任娜捧着一盘子的餐点走过来,笑盈盈地举在厉远山面前:“厉总,您试试我们宁大厨的手艺。”   厉远山站起身,双手接过盘子:“辛苦了。”   沈主任打趣:“宁老师拿出在实验室里烧瓶子的精神来烧肉了,再加上小任女神颜值加持,这盘肉味道差不了。”   任娜粲齿一笑,补充道:“还有林太公钓的鱼呢!”   众人看向林乙,尽是玩笑的神色,林太公,还挺形象……这些年她确实总是一副风雨不惊、老神在在的淡定样子,没什么差错也毫不可爱。同事们与她都不算亲近,所以任娜开她的玩笑,对所有人来说都只是可笑而已。   林乙不以为然的笑笑,话都懒得答。   厉远山用叉子拨了拨盘子里的鱼肉,认真尝了一块,也露出了笑容。   ————————   暑假唯一的工作是提交职称申报资料,林乙的论文和获奖证书印了厚厚一沓。   其余时间,她都宅在家里看电影、读书、养鱼、玩游戏。   日子过得极轻闲,只除了姑妈偶尔会打电话来催问她和黄霄的关系进展。   他们认识几个月了,最大的进展就是一起吃过两顿饭,其中有一顿吃到中途,他就被医院的夺命电话催回到手术台了。   深夜,他下了手术给林乙发了条信息:“实在抱歉,职业伤害饶过谁,改天再赔罪。”   林乙即时收到了,却没有立刻回复。   她认真想了很久,其实,对他的半途离开并未觉得太失望,对改天的再约也没有十分的期待。   第二天,她也郑重编辑了一条信息:“师兄,我端正不了相亲的态度,和ptsd没关系,是我自己心里有问题没想清。所以,还是特别高兴认识你。”   仍然到了深夜,才收到黄霄的回复:“发好人卡的态度很端正,只好放过你了!饭还是要补一顿的,不能坏了规矩。”   “行,那我请,时间地点你定!”   “师妹,最后一点展现风度的机会都要和我抢吗?”   ……   最终那顿风度归谁也没商定,因为黄师兄太忙了,林师妹呢?闲透了,终日在游戏里游荡。   开始,她只是想逮住高逸,再谈判几个回合,二十多年的友情岂是一句滚就能滚远的。   但逸哥这回似乎铁了心要玩失踪,很快连游戏都逮不到他的踪影了。   同样铁了心的奶爸林小乙一不做二不休,进了逸哥的势力,化作一块望友石,每日痴挂在势力丫丫上等待,吃瓜盟友们都在默默围观着这段可能的狗血八卦。   林小乙作为一个又帅又痴情的基佬奶爸,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妹子们的拥戴。   即使她等的人名声不大好且身份一直遭质疑。   林小乙最常遭遇的一个问题就是:“那个YL老板号是不是找了个脑子有问题的代练?”   奶爸总是心平气和的解释:“不是的,是老板本人脑子有问题。”   于是众妹子唏嘘不已,心里庆幸还好他是弯的,否则多可惜。   弯的脑子有问题的逸老板真的在这个天下销声匿迹了,却在众人心中日渐高大英武起来,连他做过的那些不入流的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事,都逐渐为人们释怀。   不知是因为奶爸的等待太执着真诚,还是只因为他被认证为了老板本人。   这一天周末,奶爸林小乙兴致勃勃地做着刚学会的活动任务。在山水泼墨的江南挥舞牛鞭,本是件惬意的事,怎奈何总有敌对想在野外搞点风头填补寂寞,于是奶爸就毫无抵抗之力地在自己的牛脚边躺尸了。   偷袭的是一个WL,翻完榜林乙觉得自己死有余辜,于是爬起来继续下一个地图的任务。结果,在同样风光旖旎的燕丘和九黎,她又用同样的姿势,在同样的刀下挺了两次尸。   这一天周末,当许久许久没更新过游戏的高逸,终于想到登陆游戏账号,便接二连三的被惊喜砸到脸。   首先,上次登陆IP,显示的是他阔别一年的D市,却不是自己家用的运营商网络。   怀抱着可能被盗号的忐忑心情,进入角色,居然发现号完好无损,不禁大喘一口气。   接着,他上线看到的第一条消息,竟然是势力频道林小乙在说:“九黎赶牛终点清红。”   高逸再次怀疑是冰心号被人盗了,开客户端,进入角色,发现冰心号完好无损地正在被人吊打,他反射性地一口神农开完封防护上去止行失心与WL怼起了手速与面向。   高逸一直以细节操作精准横行大荒,面对的WL虽然属性高端,却因前两次杀得太容易而傲慢地没开催命,此刻又被封了影杀断魂,节奏大乱。   结局是WL被溜龟路过的太虚妹子斩妖符惊收走了魂魄。   高逸很满意,太虚妹子更满意,跑上来将头埋进奶爸酥胸半敞的怀抱里:“小乙奶爸么么哒,我来救你了!”   逸哥一阵恶寒正要开骂,提示他被顶号了。   略略有些蒙圈的逸哥切回YL号,翻出奶爸的名字轻声细语地问:“我草!林乙你TM还背着老子玩起游戏来了!”   刚上线的林乙也是略略蒙圈状:“高逸,你终于出现了。”   这一句不偏不倚,错频在势力频道上。 ☆、第 20 章   二十、   势力频道,先是一排整齐的瞪眼,然后一排整齐的复制:“高逸,你终于出现了。”   高逸自己都迷茫了,难道我终于出现了?   接着就是山呼海啸般的祝福:   “奶爸,终于等到他,还好你没放弃。”   “逸哥,奶爸之心日月可见,韶华逝人易老莫辜负啊!   “高逸,像个男人一样地去娶他。”   他抓起电话,拨通了林乙的号码:“你干嘛?你弄的这帮人是什么鬼?”   “高逸!你躲够了?”   “躲你妹!!逸哥躲过谁林乙你TM女主角臆想症吧?”   “我现在是男主角。”林乙得意的笑了,“你也是!”   “是你妹!到底想干嘛?”   “嘿嘿,等你出现啊!”   “在游戏里等?脑子没坏吧!劳资差点以为号被盗了!”   “不能够!BX号我替你守得好着呢,连你YL号名声都快洗白了。”   “好!你等到了,可以滚了!”   “别别!还有事!你妈和你前女友都联系不上你,她们心急如焚,托我给你代话,别犟了回家吧。”   高逸拿起手边的打火机点了根烟,皱着眉深吸了一口。   “那你怎么回的?”   “我回说你也不搭理我啊!她们听完更失望了。”林乙拧着眉想了想,“其实我也挺失望的。”   高逸手头的烟积了好长一段烟灰,突然折落下来,散在桌面上。他久久地沉默,仿佛有很复杂的问题需要考虑。   林乙等不耐烦了,喂了好几遍。才听他缓缓地问:“你找了我很久?”   “嗯,你电话打不通,某信也留言了,游戏就更别提了,我几番主动求和啊,你到底看到没?”   高逸把烟头捻灭,叹了口气:“没!刚到达累斯萨拉姆手机被偷了,后来去北部的山区出差了几个月,没网络。”   “难怪……算了原谅你吧。不过,冬天的时候见过你的游戏号在线。”林乙慢吞吞地回想。   “不是我上的。”   那还有谁?   高逸又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陆颖然。”   林乙语塞。   然后,她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老高,你前女友不是把我当成假想敌了吧?”   “林乙,能不能去照照镜子?”   “能的。不过,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看心情。”   电话挂了。   林乙觉得这位姓高的朋友毫无长进,不过又很高兴他还是那个高逸。   结束通话,她的视线回归电脑屏幕,却被新的一波刷屏深深震慑住了。   势力频道:   “雾草!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奶爸其实木有鸡鸡!!!我的天都阴了。”   “奶爸和逸老板其实不是正牌CP!天哪!”   “林小乙,摁多了F2你总会见到鬼的!”   林乙低头看了一眼键盘,自己的手肘正不偏不倚地压在F2键上方,于是,整个丫丫都听到了她刚才与高逸通话的全过程……   科技……实在是太改变世界了。   林乙一脸囧。   那天之后,高逸同志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奶爸林小乙在大荒的一切优越幸福感也随之消失了,归根结底,她不过是老板的某一个号的女代练而已……   但对于林乙这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老僧人格来说,这些都不足以为意,她仍然每天一睁眼就被自己的奶爸脸帅哭,然后欢天喜地做任务,无欲无求地进团打架。   相比起去年那个累到筋疲力尽的夏天,今年这个暑假她过得简单而平静。   九月,秋风送爽,丹桂飘香,老师同学们又满心欢喜地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学年……   林乙老师的开学日格外难忘,全体教职工大会后,沈主任单独把她留下来,说有好事相告。   林乙转着手里的笔杆,等待人群都散去,主任才开口。   “小林啊,今年的职称评定结果已经下来了,你的得分很高啊,确定顺利晋升了。”   林乙吃了一惊,自从无意听到任娜的电话,便没有再抱太大的期望,尽人事听天命是她一贯的应变心理。   她和任娜之间,孰优孰劣申报材料里一目了然,假如业绩真的败给关系,她愿意认这个命。   不过,这样看来,天命似乎还是很讲道理的……   林乙顿了顿,露出了诚恳又喜悦的笑容:“太好了,谢谢主任。”   沈主任满面慈爱,语重心长地说:“小林,校长说了,学校的发展需要你这样的有钻研精神又踏实肯干的年轻老师,领导们都很看好你。再有,和居远合办的国际学校也要落成招生了,看得出来厉总也很欣赏你啊……”   林乙突然就明白过来,职称的事哪里是什么天命!人心而已。   任娜的话再次浮现:业绩再好有什么用,还是看谁关系硬……   于是,这件事的喜悦和轻松感瞬间被冲淡了很多。   此人跋山涉水的苦旅,不过是彼人一个眼色的瞬间而已。   ——————————————   开学典礼上,任娜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作为教师代表发言。   她满含深情地诉说着对附中的热爱:   “当我第一次踏上讲台,附中便和我的生命紧紧相连。学校不仅给了我们一份工作,一份薪水,更给了我们施展才华的空间,实现抱负的舞台。因此,学校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们与学校是同呼吸共命运的生命共同体……”   林乙站在操场一侧,远远地望着主席台上的任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午休时,接到漫漫的电话,姑妈一家刚从老家探亲回来,给林乙带了一些土产,本来漫漫打算下班后顺道送过来,结果临时接到出差任务,便问林乙能不能自取。   下午课一上完,林乙便驱车赶往CBD中心,在那高楼耸峙的都市丛林里,屹立着漫漫供职的公司,还有林乙一生挚爱的笋干和腊鸭。   大厦停车场内,林乙接过漫漫手中的大包小包,心满意足地打开尾箱,把它们排排放好,如同在排列什么无价之宝。   身后的漫漫嘴不停蹄:“姐,你和黄霄哥哥到底成不成得了?我妈成天在家左猜右算的,你赶紧给她个痛快吧!”   “我们俩没戏,早黄了。我就是怕你妈发飙,没敢说。”   “啊?哦……”漫漫若有所思地答道。   林乙依旧忙着整理尾箱,身后传来漫漫的高跟鞋小跑几步的声音,接着就听见她朗声叫道:“总裁下午好!”   “总裁”这样的称呼瞬间逗笑了林乙,她转头看过去,却发现,总裁先生正立在不远处,神色淡定地看着自己。 ☆、第 21 章   二十一   偶遇,成就了不少美满又虚幻的故事。   反复偶遇,成了多少似熟非熟人的尴尬。   林乙的表情像极了她手里的那只腊鸭,僵滞呆板,无所适从。   厉远山并不打算同她寒暄,很快将目光转回到面的年轻女孩身上,最普通的职业装束,一脸恭敬的笑容,像大厦里随处可见的移动雕像。   他微微点头,回了声“下午好”,便迈步向电梯走去。   “大BOSS啊,难得见他来这边办公啊,还是一个人开车过来,行政那些小姑娘又要疯狂了……”   “你们公司和居远有关啊?”   “你不知道?”漫漫的表情足像在参观文物。   林乙摇头,向漫漫挥了挥手,默默告别离开。   晚饭上桌得很晚,却完美得让人心发狂。   笋干烧牛腩,香芋腊鸭煲,凉拌茼蒿,腊肉蒸饭,林乙坐在桌边,觉得此生完美。   饭碗才端上,败兴的手机却叮叮咚咚的闹了起来。   林乙看了眼号码,奇奇怪怪的长串数字,估计是高逸从非洲哪个山旮旯打来的,于是没好气地接通了。   “喂,您还活着呀?”她说完顺势往嘴里塞了块牛肉。   “是啊,很意外?”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低沉熟悉,让忘情嚼着牛腩的林乙小姐瞬间僵住了,仅能维持住一个下巴脱臼的表情。   “林乙?说话!”厉远山的语气里,总带着挥不去的威严感,哪怕他此刻只是为了提醒电话那端的走神的林小姐。   “啊?哦!好!”   “在干嘛?”   “吃饭。”   “这么晚?”   “嗯!才吃了一口……”   电话那头的厉远山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她答话的方式永远如此,完全不考虑话题是否会因此终结。   “下午在停车场没过去和你打招呼,抱歉。”   “不要紧啊!你工作忙嘛,顾不上这些有什么关系嘛!”林乙语气豪迈大度,神色放松。   “不忙,只是你和那个女孩在谈的话题,我觉得不便打搅。”   林乙骤然回想起在停车场里和漫漫的对话,关于她和黄霄相亲黄了的话题……再次下巴脱臼。   厉远山轻咳一下,再次唤醒了痴呆状的小林:“你下午怎么会在那里?”   “那个是我表妹,我去找她拿老家带来的笋干和腊味”。   “你喜欢那些吗?”   “当然喜欢!”她一字一顿强调道,“胜却人间无数啊,你懂不懂!可我才吃了一口,你的电话就来了……”   “你挂电话吃饭吧,我晚点再打来。”   林乙毫不含糊地扔下电话,埋头苦吃起来。   饭饱茶足,那个说好晚点再打的电话却迟迟没有再打来。   她照旧搬了张椅子,坐在鱼缸前边,一条一条数她的红灯笼。   数了不下20遍,却总也数不清楚,不知道是因为鱼缸小了,还是因为鱼太多了,总觉得眼里、心里都游得乱七八糟的。   那天晚上临睡前,林乙把手机关掉了。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睡一个安稳觉。   ——————————————   周末,林乙认认真真把自己收拾了一通,化了淡妆,换上优雅的黑裙,踩着7厘米高跟鞋,比相亲隆重了一百倍地出门了。   颐园,推开包厢厚重的木门,里面已经热闹非凡,有人看见了刚进门的林乙,招呼了过来。   林乙捧着一个小小的礼盒,微笑着和老同学打了招呼,然后径直向沙发走去:“王老师,祝您生日快乐,平安健康。”   沙发上满头银发的王老师站起了身,拉着林乙的手,目光里满是慈爱:“林乙来了啊!高逸呢,怎么没一起来?”   王老师是她的高中班主任,也是林乙从业路上的楷模。   有人说,如果每个孩子成长路上,都能遇到一个好老师,世界会更美好。   王老师大概就是带给他们美好世界的那个人。   毕业十几年了,每一次同学聚会,他们从没忘记过探望老师。今年恰逢老师60岁寿辰,一大波同学便相约回来共同庆贺,才有了这个聚会。   林乙扶着王老师的手臂:“他去非洲工作了,成天神龙见尾不见首的,我也没联系上他,估计来不了啦!”   众人笑道,连林乙都联系不上,看来这世上真没人能把高逸找出来了,王老师也笑着摇头。   “你们这帮孙子,都盼着我来不了呢是吧?”人还没见,高大少爷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了进来!   众人皆惊呆,人后莫说人这句话,居然这么灵验!   就见高逸捧着一大束浮夸的鲜花走进包厢,意气风发人模人样地站在王老师面前,他弯腰把花交到老师手上:“密斯王,祝您永远十八,容颜不老。”   接着给了老师一个大大的拥抱。   王老师笑得嘴都合不拢:“你小子还是这个样子,哄起老人家来一套一套的。”   林乙忙摇头:“他那就是对您!在其他人面前,他横起来根本就没个人样……”   高逸斜眼打量着林乙:“逸哥一年没收拾你,林姑娘这是要上天啊?!”   “不敢不敢。”林乙忙往老师身后躲了躲,众人大笑,一屋子和乐融融。   晚餐结束,同学们次第散去,高逸揽下了送王老师回家的任务,可他自己已经喝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于是逸哥把车钥匙往林姑娘面前一拍!   “去!把车开到门口!”   高逸完全把她当泊车小弟使唤,也没说车停在哪里就把她推进了电梯,林乙只能茫然地举着车钥匙,满停车场找着一辆她从没见过的车。   直到在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角落里,她终于发现了一辆闪烁着车灯的黑色轿车。   从换车这个事,倒看得出来高逸这小子变稳重了。   她大松一口气,走到车门边,却意外地发现,旁边车位上停着的一辆小跑车里,坐着一个人,仿佛在哪见过的女性侧脸。   林乙定睛想看清,小跑的车窗降了下来,陆颖然就坐在里面,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林乙。   林乙满心疑惑,正想开口问。却听见一声油门轰响,陆颖然驾着小跑扬长而去,只留下满脸懵比的林乙。 ☆、第 22 章   二十二、   将王老师送回家后,司机小林又尽职地把车开到高少爷家门口。   高逸却没着急下车,而是落下车窗,点起一根烟,一手架在车窗边,抽起烟来。   林乙把头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   “你前女友看我的眼神里已经全然是对一个狐狸精的愤怒了。”   高逸掸了掸烟灰:“不理她!”   “你到底怎么想的?她这么追着你找了一年多了吧,看着挺诚心的。”   “她想追就追,想走就走?招手即停?把哥们当出租车了?”   “你怎么这么作啊?你对人家还有没有感情,给个交待不就完了!”   “不知道!没想明白!那几年整颗心都捧给她了,我妈叫她走的时候她却一点没犹豫。好不容易都过去了,她又没事人一样回来招惹我,我怎么知道她哪一出是真心,哪一出是演戏?”   “费劲,我最受不了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   “你懂个屁!活该你31岁还在相亲!”   “那麻烦跟你前女友解释清楚,我和你清白得像张空白A4纸!别耽搁了我相亲嫁人的大计!”   高逸此刻一身烟酒气,他眯起眼睛,歪着头打量着林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都没嫌过你碍事……单身男女应当互相珍惜,乙啊,要不……咱俩凑合凑合?”   “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草!没点情趣!”   林乙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高逸:“明天去颐园给我把车开回来,见车还车。”   说完就把他赶下车,呼啸而去。   ————————————   刚回到家,手机又滋滋滋滋地震了起来。   屏幕上依然是那串长长的奇怪的数字,只是这回接电话的人学乖了。   “你好!”   “在干嘛?”他永远是这个开场白。   “今天同学聚会,刚回到家。”   “玩得好吗?喝酒没?”   “还行,我没喝。”   “嗯!那就好。”   “你……找我有事?”她其实更想问的是,那天说好的晚一点的电话,为什么没打。   “想去喝砂锅粥,你要不要一起?”   林乙压根不饿,却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吗?”   “两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两个小时后已经是12点了,林乙迟疑了一小会,纠结地问道:“为什么你总是要到深夜才出来活动?”   “我也想早一点,可是人还在飞机上,一小时后到D市机场。”   她又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忙碌,想到上一次通话也是同样的号码,那一晚他又是飞去哪里呢?   飞行途中想起她,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她是她呢?   ——————————   深夜的粥店依然熙熙攘攘,仍然是同样的座位、同样的菜品、对坐着同样的人。   其实并不饿,却觉得食物可口顺心。   厉远山也是一样。   刚接到林乙时,他微微一怔。   他们见面无数次,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装扮。长裙摇曳,发髻轻绾,看起来精致淡雅。   他扬起赞叹的笑容,毫不掩饰地表达着欣赏之情。   林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耳根烫了起来:“我只是刚参加完同学会!”   厉远山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比上一次约会的态度好太多。”   约会的态度就是看脸吗?肤浅!林乙暗自嘀咕,心底却有莫名的喜悦浮上来。   吃完宵夜,照例散步,一样的街道,这一晚的街灯却比寒冬的那一次温柔得多,身边的人好像也是。   刚入秋的深夜,凉风乍起。林乙的裙装略显单薄,她抱着手臂与他并肩而行。   他转头问:“冷吗?”   林乙诚实地点点头。   “把车子开过来,送你回去?”   她低头沉思了一小会,又诚实地摇摇头。   她不想回去,只想和他再走走。   厉远山停住了脚步,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脸上。   “林乙!”   “嗯?”她抬头看他,迎向他一点点炽热起来的目光。   “今晚我们都没有喝酒。”   “嗯啊!”她呆呆的应道。   “可我仍然想吻你,怎么办?”   ……   这根本就是个不需要答案的问话,她也无暇思考,因为一只手掌已经扶上了她的脸颊,他指尖的温热迅速传递蔓延开来。   他俯身,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瞬间将林乙笼罩。   她轻轻闭上眼,任凭那个温柔缱绻的吻落在唇上,烙进柔软的心里。   彷佛过了漫长又漫长的一个世纪,才缓缓分开。她眼带迷蒙地看着他,厉远山静静地笑了,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们的影子曾无数次在不同的灯下并立过,却是第一次这样紧紧的重叠。   林乙蜷在他的手臂里,再感受不到一丝夜风的寒冷。   “先送你回去,别着凉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气息温热。   林乙不动,也不吭声。   他眼里有笑意,抚了抚她单薄的后背:“明天一起吃晚饭,好吗?”   “确定不是夜宵吗?”她认真地发问。   他扶住她的肩,目光专注而诚恳:“确定不是!我会安排好时间。”    ☆、第 23 章   二十三、   等一个约会,是恋爱开始时最甜蜜又最煎熬的事情。   早晨林乙想睡个懒觉,失败了。   上午想好好玩会游戏,失败了。   中午想做顿丰盛的饭,失败了。   下午想看部电影把时间打发过去,失败了。   心思不在,只恨不能把钟表拨快。   最后,她翻出本经文,搬出纸笔来抄写。   口诵着经文,手书着小楷,练簪花讲求的点画顾盼、细腻灵动终于将她的心神都抓了过去,渐渐忘了等待的焦灼。   午后的阳光铺洒在宣纸上,她就坐在桌沿展纸提毫、细书慢画。   高逸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幕,大老粗如他,都觉得这画面有那么点……恍若隔世的味道。   听见声响,她搁笔回头,见来人,皱起了眉:“你又乱拿我备用钥匙!”   “嘿嘿,我就是想试试看你藏钥匙的本领有没有长进!”   高逸把钥匙放回门口的空气开关盒子里,这是她家十几年不变的备用钥匙的藏放地。   回国后他才得知老林已经去世的消息,虽然是预计之中的事,仍然免不了伤怀。他独自去墓地看望了老林。当林乙的面时,却只字不提。   高逸到鞋柜里拿了拖鞋换好,瘫进沙发里,门清得像回自己家。   林乙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干嘛来了?”   高逸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差点忘了,他们俩车还没换回来。   林乙把他的钥匙扔还到他手中,然后叉腰站在一旁,一副准备好送客的模样。   高逸一动不动,侧着头斜睨着她:“急什么!晚上哥请你吃饭,又有好地方等咱们去刷!”   早几年,他们寻食觅味的脚步曾遍刷D市的大小街巷,当初只要逸哥一招手,小林就识趣地拎包碎步跟去了,可是今天不行!   她的拒绝果然惹怒了作惯了她的主的高逸。   他挑着眉问:“你能有什么好约会?又是你姑妈发给你的什么小公务员?私营业主?”   “关你屁事!赶紧走,别耽搁我人生大事!”   “草!就你相的那些个歪瓜裂枣,哪个能比的上逸哥的一根腿毛?”   “那麻烦您和您的腿毛尽早闪开,别挡着我相亲的视线。”林乙仍然两手叉腰,气势上丝毫不软!   最终,高大少爷败下阵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临走,还心有不甘地放了两箭:“你TM什么停车技术!老子车门都快贴墙上了,你爬天窗出来的?!”   林乙不理他,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   林姑娘的停车技术固然差,大院里的停车位也确实难求。   楼下,高逸试着把车门拉开一点,然后侧着身,吸着肚子,一点点挪进了驾驶座,他狠狠地摁下发动键,彷佛被点着的不是车子,而是一腔怒火。   小心地从墙角驶出,就见前方已经有辆车停下来,在等他空出的车位了。   会车的一瞬间,高逸转头看了一眼。   面熟!人面熟,车也面熟……   他突然一脚刹车,停在原地,透过后视镜,看着那辆黑色卡宴缓缓停进窄小的停车位里。   等了一会儿,才看见一个衬衣西裤的瘦高男子走下车,径直向林乙家的单元楼走去。   高逸愣了好久。   ————————————   赶走了高逸,林乙打开衣柜,思忖起要穿什么衣服赴约会的事来。   昨晚,他乍见她时的惊喜神情,犹在眼前。   她还在镜子前左比右划,约会的人却先到了。   厉远山在她家楼下打了个电话:“可以放我上楼等吗?”   半惊半喜的林小姐看了眼镜子里素面朝天、穿着道姑同款的家居服的自己,叹了口气,算了,也不是第一次丑了。   门开的那一刹那,立在门外的厉远山果然惊呆了,表情比前一天还要精彩。   她是在家玩cosplay吗?   眼前的林乙,穿着烟粉色的丝质长衫,宽袍广袖,显得身型更加玲珑娇小。   一张脸素淡白净,没有重彩浓墨,却像山水写意,有了冲淡简约的美。   厉远山心中称奇,唇边也浮起笑容。   林乙却有着不明所以的惊慌:“你怎么提前来了,不是约了晚饭么?这才下午……”   他皱眉,很不满的样子:“不能早到么?”   “能!可是我,妆没化,衣服没换,都还没准备好……”   将她再次打量一番,厉远山笑着伸出手臂,把她圈进怀里:“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这是多像样的情话!耽溺其中怎能不觉得心思飘摇?   林乙卷起大大的衣袖,摆出茶具,给他烧水泡茶。   厉远山在窗边翻看她的抄经小楷,字很好,像她的人一样,淡雅细致,又不乏坚劲。   他盯着她看,看她将壶碗杯盘一一陈列,提壶洗泡冲茶分杯,从容娴熟。   他接过一杯,老枞水仙的花香、岩骨、苔味都恰到好处,是泡好茶,还是个好泡茶人。   “想过你跟一般女孩不同,没想到你真的过着这么出世的生活。”   林乙笑着点点头,眼里还有一丝狡黠:“我会的才艺很多,日后慢慢体会啊……”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上一次还是冬天,在暖气氤氲的砂锅粥店。   他忽然涌起一阵无比愉悦的满足感,一触即发难以收拾。   “林乙,过来。”   她乖乖移步到他身边,睁大双眼望着他,目光如水,清澈婉转。   他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轻轻游走在她的眉目间、耳垂、唇角、下颔……目光如炬,却一言不发。   林乙忽然垂眼一笑:“这位大爷,您看上了哪块?”   “都不错!全想要!”语罢,便俯身将她吻住,封住她那笑意未收的丹唇。   她闭上眼,天地仿佛都轻软绵柔了起来。   可这个吻却汹涌浓烈,再不似先前那样温柔婉转,他的气息骤急,拥吻的姿态也越来越霸道。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头越吻越低,直到她已呈半仰躺的身姿。浓情之中,林乙双臂攀上他的颈脖,稍稍施力,两人便一同跌落进沙发里。   与有情人,行快乐事,哪还在于何时何地何风景?   惊涛骇浪席卷而去,满屋子暧昧的狼藉。   林乙猫在厉远山怀里,静静地想事情。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感受却奇妙迷离难以言喻。   他在床笫之间的表现,全然不似人前所见的那样深沉斯文,那些蛮横狂野无所禁忌的瞬间如同巨浪翻滚过,明明已平息,涛声却仍在她耳边。   “在想什么?”他的手逗留在她光洁的肩背,轻轻摩挲着。   林乙抬眼看他:“你好像没我想象中那么……瘦。”   大概是他平时总是衬衣西服,视觉上将线条拉得又瘦又长,这样袒开相见,发现他仍算健硕,以他的年龄,算是保养得很好了。   他用环在她肩上的手用力捏了捏:“你太瘦,吃的那么多,都长去了哪?”   说到吃,她才想起来看了看床头钟,窗外天色都黑了下来。   “好饿!所以说,□□还是不能填饱肚子,应该先吃饭的。”她说得一本正经,面无惭色。   厉远山开始习惯她这种异于常人的坦荡,在她心中,仿佛没有任何需要支吾遮掩、曲折表达的想法。   他坐起身,沉思了一会儿:“和计划的不太一样,本来想带你去试一家星马菜,现在过去可能会被堵在路上。”   “是会饿死在路上,等不了,我要煮泡面了!”说罢留翻身下床了,身手还挺敏捷。   厉远山摇了摇头,跟着下了床。他拉开她家的冰箱,稍加思考,做了决定。   “在家吃吧,我来做。”   林乙呆若木鸡,待到反应过来:“厉总,您日理万机,还能心系庖厨,会不会太感人……”   他已经将能用的食材一一翻找出来了:“别贫!过来给我把围裙系上!”    ☆、第 24 章   二十四、   晚餐无论怎么吃,都是好的,山珍海味哪敌得过意重情浓。   厉总厨艺多少分也不重要,他卷起衣袖低头洗切的姿态,在林老师的心里早已满分有余。   吃饱的林老师自觉洗碗,却洗了又一个世纪……   因为有人在她耳后干扰:“先吃饱,再思□□……这次步骤对了吗,林老师?”   那撩撩逗逗的语气和酥麻温热的气息实在太难敌,她明明腰背挺直,意志力却瞬间缴械溃逃。   又是一场浴血奋战。   战罢,俘虏小林臣服在厉帅的臂弯。   她转头看看时钟:“你只能睡几个小时。”   “习惯了,飞机上可以眯会儿。”   他又是一早的飞机,天不亮就离开了她家。   披星戴月的忙碌,对恋爱中的人来说,是无解的附加题。   林乙叹了口气,抱着气息残存的枕头睡了。   很快,林乙老师的披星戴月生活也开始了。金秋十月,凉风送爽,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开幕在即。为了响应国家号召,锻炼全体师生强健的体魄坚强的意志,附中这些年已经把校运会办出了奥运会的风采,尤其是那开幕式——气势恢宏节目繁多,已达到全市其他中小学仰之弥高的境界。   于是,由高一年级教师承担的的大型歌伴舞表演,就成为了全体女老师的梦魇。   林乙每天穿着球鞋,背着两把舞扇早出晚归,院里的阿姨们都以为她皈依了哪个广场舞门派。   她倒没觉得尴尬,只是每天排练,她久坐成佛的老腰老腿有点吃不消。   厉远山笑她:“三十岁的人六十岁的骨头,该学学人家去健身房打打卡。”   林乙反讥:“你缺个常在健身房打卡的女朋友吗?”   “我缺个肯偶尔陪我去健身的女朋友。”他意有所指地笑着。   “这个可以改,但人都见不着要去哪里陪?”   “再有个三四天应该能回去,很想见你。”   “我也是。”   挂掉电话,厉远山回到觥筹交错的酒桌,林乙回到柔软的枕头里。   他们分别的时间远超过相聚的天数,于是林老师的又一个才艺得以施展——耐心,无欲无求的耐心。   两天后,了不起的附中校奥运会隆重开幕了。   一群穿着鲜红色亮纱大摆裙,贴着可以戳穿一切假脸的硬挺假睫毛,涂着血红的唇膏的人民女教师走出了临时化妆间,吓哭了一帮没见过世面的熊孩子。   会场内,看台中央坐满了观礼的嘉宾,有省市教育部门的领导,校领导,兄弟学校的代表,家长代表等等,盛况空前。   学生们情绪也高涨,恨不得边鼓掌边来几个空翻,因为那些平日里端庄威严的老师们,此刻正在笑容僵硬协调堪忧地摆动着身姿,虽然妖娆的妆容之下早已分不太清谁是谁,仍觉得过足了眼瘾。   只有女神任娜老师,风姿佚貌地站在舞台中央,深情吟唱,艺惊四方。这个节目是歌伴舞,就是所有女老师为任娜老师伴舞……   开幕式结束后,休息了半小时,老师们纷纷回到办公室换装,准备接下来的运动会。看台上的许多领导代表也陆续离开。   林乙换好运动服,随手翻了翻手机,竟然有一条信息:“站在舞台最西侧第二个位置的人是你吧?”   来自厉远山。   林乙又惊又懵:“你怎么知道?”   很快得到回复:“因为我看到了,几点结束?等你吃饭。”   他居然,提前回来了!   当然,情人有约也绝不能耽误体育赛场竞技的状态,林乙老师认真地别好了号码牌,到4×100米的赛道上等候。   腿短如她,瘦小如她,也不知为什么就被推上了4*100接力这么重大的竞技舞台。   抱着既被推之则跑之的心态,小林老师蓄势待发,全神贯注地准备着为高一年级组而奔跑。   此刻的主席台上,校领导班子全数在场,按照往年惯例,开幕式结束后他们就可以退场了,但此刻书记与校长却依旧端坐着,不时还在与身边的人交流着什么,在中间席位上的,就是提前飞回来看女朋友参加奥运会的厉远山。   女朋友是第三棒,跑弯道。发令枪响的刹那,林乙真的感受到了久违的紧张与激情感,瞬间心跳加速精神紧绷,小腿都在微微发抖,接力棒交到她手中,开始奋力地在弯道上奔跑。   现场气氛极其热烈,连厉远山这样的老看客都被感染了,仿佛真的置身在了不起的竞技场。   忽然,现场沸腾着的加油呐喊声戛然而止,转而一阵哗然,主席台中央的厉总随即站起身来,其他领导们也跟着站起来,关注地望向场地中央。   接力比赛中,高一年级第三棒的林乙老师因突然摔倒而没能完成比赛,整组成绩取消。   索性人没摔坏,只是擦伤,林乙老师一瘸一拐地被扶出了体育场。   厉总面色凝重,对校长说了句有事先告辞,便离开了看台。   一出人群,他就开始拨电话:“你在哪?”   正在洗伤口擦药的林乙咬着牙答道:“医务室,在擦药,咝……”   “嗯,我过去。”   “别别别!”二人早有约定,暂时不公开表明关系,尤其是在她学校,“你在车上等我可以吗?很快就好了。”   “你自己能走过来?”   “当然,我腿又没断!”   “好!”   稍后,林乙步履缓慢左顾右盼地进入了停车场。   厉远山熄掉手里的香烟,下车。   被男友搀扶上车,这样的画面本应该满是甜蜜温馨,此刻女主角的面色却显得不太自然,坐上车后,她大喘一口气:“幸好都还没出来……”   他明白她在担忧什么,同他的身份绑在一起,压力难免,她还是那么个怕出位的疏淡性格。   厉远山摇了摇头:“顺其自然吧,放轻松。”   林乙点头,看向自己手肘的大片鲜红药水:“本来还想,你回来了有大餐吃,现在这个狼狈样哪也不想去了。”   厉远山沉思了片刻:“谁说这样就没有大餐吃?”   他打了个电话,吩咐了几句,就发动车子。   “去哪?”   “回家!” ☆、第 25 章   二十五、   西郊庐园。   林乙第二次来这里,厉远山说回家,这个“家”对她来说有陌生又熟悉,细想起来还有尴尬。   酒后的事,好了算姻缘,错了算什么?   宅院很大,树木繁茂葱郁,爬藤植物悠闲地顺着墙根蔓延,白木槿依偎着银杏树静静地开着,仿佛没谁在意即将到来的深秋。   林乙下了车,没着急进客厅,而是在秋千架下逗留。   “你喜欢这里?”   “嗯,这些花草树木长了好多年了吧?”   “我住进来十二年了。”   “这么久……”林乙在心里数,十二年前,自己才多大,不过那真是中国房地产行业第一桶金诞生的年代。   一幢房子住十几年,却没见到任何他的家人。   以他的年龄,在普通家庭里,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热闹又操劳的时候。   他却单着身,在商场驰骋畋猎,名声在外,却从不沾惹艳事绯闻。   除了,有个十八岁的儿子。   想到周疏狂,林乙突然觉得心沉了一下。   她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总觉得有享之不尽的甜蜜温存,忘乎所以。   直到这一刻,才有声音在她的耳边提醒,你们之间还有无法绕过的人,比如他的儿子,再比如逝去的周苏杭。   这些名字,虽然很久都没出现,但他们都在那里。   林乙突然就沉默了,陷入混沌又迷茫的思考。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温柔地问:“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   “周疏狂在这里,生活过吗?”   厉远山微微一怔:“没有,他和他母亲另有住处。”   林乙脸上的疑惑太分明,她甚至皱起了眉。他们的相识缘于周疏狂母子,如今他们已经亲密至此,她却丝毫不清楚他曾经的婚姻与家庭状况。   厉远山伸手抚平她眉间的皱折,再掐了掐她的下巴:“涂了这么厚的粉,都快皱出褶子了!你们那个舞蹈排得真是俗气!”   说到舞蹈,林乙才想起来自己浓妆未卸,加上运动场的摔跤风波一通折腾,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脸是人是鬼,她拎起包包就向洗手间走去,头也不回。   再出现时,恢复了那张清清淡淡小有韵致的脸,厉远山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最美。”   说女人素颜最美,是多动听的情话。   餐厅里,一桌沪菜已经摆放整齐。   阿姨过来叫他们:“先生,小姐,可以开饭了。”   清蒸大闸蟹,虾子大乌参,阳澄蟹卷,松江鲈鱼,鹅肝酱片,百果松糕……像样得完全超出人类对家庭厨房的理解了,这些菜即使去正宗沪菜馆恐怕都难做到这么考究齐全。   林乙再次捧着自己“老饕”的幻想,听它破碎的声音。   “这样的厨师只在你家做饭,对社会公平吗?”   厉远山被逗笑了:“谁告诉你这是我家厨师?我一个月回来吃不了两顿饭,养个厨师干什么?”   “啊?我以为,这样才能彰显阔气……”   他伸手在她额上一弹:“胡说八道些什么!德荃斋请来的!”   “德荃啊!”林乙又一次乍舌,压低了声音,“那种店的老师傅不是都可清高的吗?”   厉远山亦探身凑近她耳边:“我哪有那么大面子,也是借朋友的光才请到的。”   林乙一阵感动,她只是随口说一句没心情去餐厅了,他便花大力气把餐厅请来了家里。   有种星月在怀的愉快满足。   饭饱酒酣,陈年花雕空下去两坛,大白天喝到醉眼迷离,也不知是因为情深还是酒浓。   林乙眯着眼睛,捧着茶碗呷普洱,两腮淡淡酡红。   厉远山轻转手中小盏,不时抬眼看看身旁微醺的喝茶人,不言不语。   这样清静相对的时光,两个人都很珍惜。   那人就在你身边,哪怕是静默,都能生出悄然的欢喜。   林乙不自觉地笑了。   他问在笑什么。   她故作深沉地摇头,厉远山狐疑地眯起了眼,站在她面前,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要不我换个地方再问你?”   她居然对他眨眨眼,泛起了会意的笑容:“去哪里?我到过吗?”   当然到过。   天翻地覆海枯山摧般地到过。   激吻之中,她被推倒在那张曾经拥抱过自己的大床上,他的气息缱绻又熟悉,成了最催情的烈酒,浇洒在她的灼热的身心。   这一次,他和她势均力敌、难分难解,谈不上谁在征服,谁在屈从,战到酣畅淋漓登峰造极处,两人都感到满身心的愉悦放纵。   身心契合的快乐,千金难求。   “你又给了我惊喜。”风平浪静过后,她侧躺着,他从身后抱着她,下巴就枕在她的颈窝。   她哧哧地笑了:“都说了我才艺很多,日后慢慢体会啊……”   “嗯……日后深有体会。”   林乙猛地转过身来,掐着他的肩膀:“厉远山!原来你也会这些浑话啊!”   他挑眉一笑:“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听起来还行。去掉姓会更好。”   远山,远山,林乙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发现有点难以开口,毕竟他曾经是德隆望尊仰之弥高的厉总……   嬉笑间,有人敲响了卧房的门。   “厉先生,有客人来了。”是阿姨的声音。 ☆、第 26 章   二十六、   厉远山起身穿衣服,林乙懒懒地靠在枕头上,眼睛半眯昏昏欲睡的样子。   “先别睡,一起下去。”他一边整理衬衣,一边吩咐他。   “为什么啊……厉总!你见你的客人,我睡我的觉,不好么?”   内心独白是,说好了的先低调不示人呢?   “不好,这个人应该见见!”他神秘地笑了笑,“毕竟你吃了人家的德荃大餐。”   吃人嘴短,翻身起床。   他帮她拾起散落在地的衣物,林乙有一丝丝害羞,但还是在他的协助下迅速穿好了衣服。   走下客厅,已经闻得到似有若无的茶香。   客人自顾自地在茶桌旁边坐下,斟起了茶。   背影熟悉,在哪里见过一样。那人听到下楼的声音,也转过头来。   原来是故人,相见的两人都略显惊讶,随即又恍然大悟般的笑了。   “音音,好久不见!”林乙在她对面的茶席坐下,厉远山挨着她坐下。   秦音音打量了眼前的二人一通,讳莫如深地笑了。   林乙觉得有点不自然,又说不出是哪里,只好低头喝茶。   “你这个人,吃不得一点点亏。才找你借了个人情,马上就上门来讨债了。”厉远山手扶肩颈,随意地转动脖子,一边与秦音音调侃,极其放松。   “那当然,哪能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秦音音低头泡茶,笑得意味深长。   她将斟好的茶递给林乙:“你好久没来我店里了,还以为是我招待不周……原来是被他藏起来了。”   林乙接过茶杯,却饮不下口,转头看了厉远山一眼,她从来不懂这种场面要如何应答。   “这泡的是什么?铁罗汉?”厉远山喝了一口,随意地问道。   秦音音抬头瞟了他一眼:“嗯!你这里能有什么好茶!哪个山里的乡亲送的吧?随便喝喝可以。”   “嗯,还是上次的茶商,刚从武夷山送来的。”   ……   秦音音茶艺手法老道,看得人眼花缭乱,同时还能聊天自如,林乙心中叹服。同时又生出些尴尬,因为他们轻松熟稔的聊着,自己呆坐在一旁,只能低头喝茶。   忽然,她手心一热,抬头看他,厉远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   “秦老板说那里好茶多,咱们以后去喝她的。”   “咱们”得多亲热。   林乙心头一酸,转念又笑了,觉得自己矫情死了。   刚送走秦音音,林乙的手机就响了,是高逸。   她习惯性地持着手机走到一旁去接电话,厉远山见状,便独自先进了客厅。   “哥们走了啊!跟你打声招呼。”高逸仍然是玩世不恭的口气。   “去哪?”   “回我的坦桑尼亚啊!那边还几千号员工等着哥回去领导呢!”   “你不浮夸的时候,我还当你是个朋友!”   “草!你这女人真没意思,谁TM找了你也是……”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也是活该!”   “高逸!能不能留一点口德,日后好相见?!”   他冷哼一声:“我TM真没空管你!懒得废话,你自己保重。”   电话那头不时传来登机的广播声,看样子就要走了。林乙叹了一口气:“你也保重,不要搞失踪,常联系。”   ————————————————   高逸飞走了,仍然时不时踪迹全无。   厉远山仍然很忙,十天半个月能见一面,一起吃顿饭,共度的时间超不过24小时。   每次送他走,都要问他几天能回来,他总是抱抱她:“我尽快。”   他给她带世界各地的礼物,送她世界各地区各民族人民都懂的奢侈品包包首饰,可是除了秦音音,再没人知道他们在一起。   以他们见面约会的频率,即使不刻意隐瞒,大概也很难被周遭察觉。   又一年圣诞即将到来。   今年雪下得特别早,校园里一片银装素裹。   办公室暖气充足,与窗外的严寒隔绝开,让人觉得安全又温暖。   乖乖女小苏老师终于被暖得要烤死人的小田老师追得缴械投降,俩人腻在电脑前商量寒假的度假计划,塞班好不好啊,普吉呢?我好想好想去毛球的……   老宁气定神闲地呷着他的铁观音,还不忘指点一二:“马尔代夫吧,去迪拜也行……”   两个年轻人的白眼齐齐飞来,老宁视若无睹,继续做着他的PPT,嘴里还念念有词:“年级轻轻别老想着玩乐,多考虑考虑前途命运的大事!”   小田问:“什么事?关系到前途命运?”   老宁呷了一口杯中的浓茶,不紧不慢地吐露出一件大事:“明年居远国际学校开班了,附中的在编老师有转调的名额……”   话没落地,几个性急的老师就站了起来:“哪来的消息?不是需要IB教学资质吗?”   “部分课程而已,还有一些基础课空缺的,即使是竞争IB课程岗位也有机会,有培训。”老宁显然已经了然于胸了,连待遇都摸了个门清,他说了一个数字,所有人都乍舌,倒吸了好几口气。   老宁一直是附中百事通,他的消息总是比通知公告来得要早一些。   于是这个重磅剧透,让整个高一年级办公室风云震荡了好些日子,直到这个消息以正式文件的形式下发到各人手中。   转调的职位很少,只涉及几门课程,条件要求很高,自然淘汰掉了绝大多数人,剩下的竞争就显得格外残酷。   平台与待遇的惊人诱惑力,完全颠覆了过去教育行业死守铁饭碗的传统。   校长说,这是教育改革创新的第一步,同事说,这是是实现个人价值的一扇大窗。   林乙就站在这扇大窗之下,她的资历条件足够申请,同时,竞争也异常激烈。   面对机会的大门,来不及犹豫踌躇,她郑重地提交了申请材料,等待接下来的考核及面试。   备考是件充实又刺激的事,小林老师的日子又忙碌了起来,她的驴牌大手袋里,永远装满各种教材资料,棱角撑得包体形状全无。任娜总是叹息地抚摸着她那只昂贵的包包:“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更加暴殄天物的是,她参加笔试的前一天晚上,日理万机的厉总居然悄然地回来了,在她家楼下枯坐到快十点,才见林乙老师的小高尔夫驶进小区。   久别重逢,原本是一场惊喜,可至此,迎接她的只剩一张铁青的扑克脸。   “去哪了?”   “在学校看书……”她的心都是虚的,因为看样子他老人家已经等了很久了。   “手机呢?”   “忘充电了……”   “这么晚回家安全吗?”   “嗯……还好。”她想了想,“我习惯了……”   厉远山沉默了片刻,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看着林乙:“这个习惯不好,改掉行吗?”   一句简单的问话而已,却激起她心中千层波澜。   很久没有人过问过她回家的早晚了。   久到她都快忘了这是怎样一种温暖。 ☆、第 27 章   二十七、   林乙家的老楼房没有电梯。厉远山替她拿着沉甸甸的手袋,另一手拖着她的手,一起上楼。   于是,习惯了的一个人的脚步声,突然变成了两个人的,感觉奇妙而踏实。   “你包里装了些什么?”   “书啊,考试资料啊。”   “要期末考试了吗?”   “不是啊,是我自己要参加个考试。”林乙犹疑了一小会,“校内的小考核。”   厉远山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心:“小林老师还挺用功。”   “是呀是呀,向厉总看齐!”林乙笑嘻嘻地拿出钥匙,打开家门。   一进门,小林老师就歪进了沙发里,白天上课改作业,晚上埋头备考,一整天下来腰背酸痛到不想动弹。   她闭眼仰靠,听着厉远山进门后放东西、洗手、烧水……进进出出的声音,觉得生活能一直这样安宁温馨就好了。   他给她倒了杯水,也在沙发坐下,伸手搂过她的肩让她靠进自己怀里。   “怎么累成这样?”   “嗯……明天要考试了。”林乙懒洋洋地倚着他,眼睛都不想睁开,“你明天几点的飞机?我可能送不了你……”   “谁说我明天要飞?”他笑着摇了摇头,“明天我送你,几点考试?”   林乙惊得一下坐了起来,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秒钟:“厉远山先生,你刚说什么?”   “我从明天开始休假一周。还有,叫我的时候尽量不要连名带姓!”他捏住她的下巴,细看她惊呆的那个表情,还挺有趣。   林乙的反应活像是中了彩票,她也伸出手捏了捏厉远山的脸颊:“干得漂亮啊,远山同志!”   “没大没小,找收拾!”语毕他一翻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窄小的沙发瞬间承受起了两个人激情点燃后的重量。   ……   夜深,林乙洗完澡出来,厉远山在窗边吸烟,手机还在他手边。   她走过去,从背后揽着他的腰。   他把烟熄灭,转过身看她——她头发半干,朗目疏眉,浴室的热气蒸腾过后,脸颊微微泛红,更衬得肌白若透。   “小乙,你需要转调名额为什么不对我说?”   林乙一下子被问愣住了,他怎么突然就知道这个事了?   “我刚刚接到任娜的电话,她希望我帮助她通过考核。”厉远山眉心微皱,神情严肃,“难道她都比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像这样一个人回来的晚上,有你在等我,问我做了些什么,一起上楼回家。突然就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了。”林乙说得很慢,却字句清晰,“可是,转调考试原本就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个机会很珍贵,但假如因你的力量而达成,那么我的能力和奋斗的乐趣在哪里?我希望能通过付出努力获得公正的评价。”   他搂住她,闻到她似有若无的发香:“傻姑娘,即使你获得了这个乐趣与公正,将来有一天也有可能被人说成是特权,我们不可能永远隐瞒。”   “这件事对我的意义,与其他人怎么议论没有关系。我只想给自己交待,人活着为了自己的心,而不是他们的嘴。”   厉远山轻轻地叹息:“这才是你不希望我在学校与你同时出现的原因?”   林乙直起身,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选择与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未来会面对的眼光一定很多。正因如此,这样单纯的凭自己努力可以争取的机会,就更加珍贵。在我还没被贴标签前,再尽力试一次吧,我失败得起。”   “可是我为什么要让我女朋友承担失败的风险呢?”   “你为什么对你女朋友这样没有信心呢?”   厉远山笑了,摸摸她的额头:“口气还不小!早点睡吧,我明天还得给女朋友送考……”   “嘿嘿……不对啊!任娜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你也接?”   “我以为她是联系不到你,所以打到我这里。”他指指她那个一整晚没开过机的手机。   “哦,她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们很要好。”   “普通同事而已。”她撇撇嘴,“你对她印象倒挺好…………”   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脸蛋:“小南的事她帮过忙,别瞎想!”   ——————————————   第二天一早,打仗般的起床。   七点多,林乙的小高尔夫就驶出了小区。   副驾驶上,林小姐正翘着腿吃包子,一边满意地点点头:“不用开车,还能慢慢吃早餐,这个待遇我给100分!”   坐在一旁的司机老厉脸色就很一般了,车小,舒适性差,还饿着肚子。   林乙把豆浆杯递过去,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他才稍感温暖。   送完女友进考场,厉远山把车开到附近的咖啡馆,吃到了真正的早餐。   想到昨晚林乙那个正经八百的神情,仍觉得好笑。   他沉思了一会儿,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国际学校的师资选拔是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公布结果?”   助理近期并没有干预教育方面工作,一时也摸不清老板的心态,只能小心答道:“我去了解一下,您有什么安排么?”   “名单公示之前先抄送一份给我。”   “好的,厉总。”   助理仍疑惑不已,老板不是在休假?怎么会过问这种小事,但真要管又何必等那个名单公示?搞不懂!   考场如战场,走出战场的林乙神情凝重,以至于坐在车里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   厉远山摸摸她的额头:“怎么了?考傻了?”   “嗯!”她目光诚恳地看着他,“远山,我是不是自信过了头?”   “没有过头。”   “原来每一个人都超级拼命,都准备得都超级细致,我才发现自己毫无优势。”   “你的优势是心无杂念,不要动摇了自己的初衷,你就是最好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毕竟考核还没有结束,几天后还有试讲课。   ——————————   说是休假,只是没有安排固定日程而已,厉总每天仍然有很多工作电话要接,有时深夜还要在电脑前看报告听解释,节奏与备考的小林老师也差不太多,常常是她在挑灯夜读,他在凝神思考工作。   有一天,林乙突然跳到沙发上,蹲坐在他身旁,她端详着工作状态中的厉远山,问了一句:“你累吗?”   他放下电脑,转头与她对视:“是很辛苦,不过已经成为习惯了。”   林乙皱了皱眉:“这个习惯也不好,能改吗?”   “不能,只能尽量适应。”   “可是你的位置已经够高了,为什么还要费力去爬?”   “因为到达这个高度,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实现的,假如我突然停下来不爬了,是不是太自私了?”   “那要怎么办?无休无止吗?我觉得你好累……”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唇边,呼吸着她的味道:“人生来辛苦,且常常为他人忙碌终老。所以我特别欣赏你,能为自己的心而活。小乙,你是我梦想中的一种状态,可贵而不可触碰。”   她将手抽了回来,直起身子。然后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主动的温暖的拥抱。   每个人心底都藏过求而不得苦涩,哪怕强大如他,也只不过是人生苦途中一个身不由己的踽踽行者。    ☆、第 28 章   二十八、   休假结束前一天,厉远山坐在沙发上看简报,林乙蹦跶着就跳进了他怀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先说好的。”   “我通过转调考核了!”林乙已经笑得不见眼睛了。   厉远山摸摸她的头:“坏的呢?”   “你真要变成我老板啦……”   厉远山朗声大笑:“那你可得表现好一点,去,给老板泡壶茶!”   “好嘞!”答应得无比爽快,立马想起身。   他却按住了她的肩膀:“我也有两个消息……”   “先说坏的!”   “我明天一早走,工作结束后直接去加拿大过春节,要下个月才能回来了。”   林乙转头看时钟,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点点头,问:“那好消息呢?”   “算不上好消息,是个询问。”他握住她瘦瘦的手,低声问道,“小乙,你愿意搬去庐园吗?”   “为什么?”   “那边有阿姨做饭打扫,有人可以照顾你起居。我把司机留给你,不要每天自己开车早出晚归了。”   “厉远山!”林乙坐直身子,提起一口气,正色说道,“你知道小说里此处该怎么回答吗?”   他笑着摇头。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能陪我!”   “那你会怎么回答?”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表情依旧认真,“我不要阿姨,也不要司机,因为我害怕和陌生人同吃同住同行,我有社交障碍!”   他扑哧笑出了声音:“林乙,你能不能实在点?”   “我很实在!是真的!我和陌生人交流确实有障碍,让我自己一个人自在点吧,求你,老板!”   “你是张口就能来的语文老师啊!”   “能演说和会社交是两件事啊,老板!”   “讲台上口若悬河,正经交际场合三句话内必定冷场,完美聊天终结者!”   “阿姨和司机不必社交。”   “不要把我突然扔进另一种生活方式里,你不在,我会不自在。”   “我只是希望有人照顾你。”   “我早已经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也不要太劳累,等你回来。”   最终老板被说服,离情依依地上了飞机。   ————————————   转调结果公示后,林乙和任娜成了高一组最忙的闲人。她们俩只需在附中站好最后一个学期的岗就行,但国际学校的培训课程接踵而至,新的课程资源和教育理念进入了林乙的视野,她觉得新鲜又紧张,对她这种高考体制内浸泡多年的公立中学教师来说,真是个全新的起点。   寒假伊始,她的两点一线战场就转移到了家与居远大厦之间。   培训课程安排在居远,虽然明知厉老板不在,每天进进出出时仍然会莫名紧张,仿佛怀揣着什么隐秘的不可示人真相。   午餐一般都在居远的员工餐厅吃,一天中午,她和任娜正在一张桌上吃饭闲聊,突然有人走到她们身边,叫了声:“林小姐。”   “余哥?好巧啊!”是厉远山的司机老余,不算熟,但这几个月接送厉老板,难免要同林乙打照面的。   “是啊,好久不见,我来打声招呼,你们慢用。”老余显然懂得分寸,礼貌地打完招呼就走了,并不多话寒暄。   任娜托着下巴想了半天,总觉得这人眼熟,却想不起来。便问林乙:“你在居远还有朋友?这人总觉得在哪见过呢……”   见林乙没打算介绍,也就悻悻地闭上了嘴。   出了餐厅,她们分头活动,任娜约了未来同事逛街,林乙独自在大厦内的小咖啡厅坐着休息。   咖啡厅的电视正在播放企业宣传片,有一段厉老板的访谈,面对的是知名财经记者,他穿着灰色衣服,深蓝色领带,倚靠在一张舒适的白沙发上,不疾不徐地谈着自己的商业价值观和对企业文化的看法。   气质沉稳,谈吐风趣优雅。   林乙看得很专注,听到得意处,她笑着拿起手机,对着电视屏幕拍了几张照片,发送给老板本人。   中午的咖啡厅其实人很少,所以此人在做什么,彼人在说什么,都很容易相互察觉。比如说此刻,林乙就听到了身后两个女性低声议论的话题。   “瑞姐,你们公司女员工都是像这样公然迷恋老板的?”说话人语气中透着讥诮,意指刚才林乙拿手机拍老板照片的举动。   “厉总确实有魅力,不过迷他的女同事多数都在中下层。真正和他工作接触过几次,就知道他有多严格多难应付,谁还有心思幻想那些……”   “哈哈,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霸道温柔总裁都是她们想出来的。”   “是啊,当他秘书三年了,我只见过他一张公事公办的脸。”   厉远山的秘书?这个身份让林乙忍不住好奇地回了头。   谁会料到,这一回头能收获多大的惊喜——谈笑中的两个女性,面生的一个大概就是女秘书瑞姐,而面熟的那一个,居然是高逸的前女友陆颖然……   陆颖然会出现在居远也不算奇怪,早在一年前,厉远山就提过他和汐境有合作项目,他们不是还在湖边偶遇过么!   然而,狭路相逢,目光如矩者胜。   反正林乙是在对视的一瞬间就败下阵来!谁能想到居远这么小,这样也能遇到她?   而陆颖然那双秋水无尘的杏眼却从未放弃过对林乙的注视,只不过眼神从惊讶转为了更深的讥讽。   女秘书大概也没想到林乙会回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站起身来,气质骄矜地开口说:“陆经理,我们走吧,约好的会议时间也快到了。”   目送两个大美人离去的背影,林乙觉得这段奇遇简直……不忍细想。   手机这时收到了一条回复,来自厉远山。   “被照片吓醒了,你是去公司替我巡逻么?”   想到他那边正是午夜,一定惊扰了他的美梦,林乙有了一丝负疚感,于是回道:“不敢不敢,我来参加IB培训的,接着睡吧,安!”   “开玩笑的,我没睡,准备和国内开视频会。”   “是跟陆颖然开吗?”   “你们认识?”   林乙居然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这个复杂的问题。 ☆、第 29 章   二十九、   培训课程的教室和主会议室在同一个楼层。课间休息,路过大门紧闭的会议室。明明知道里面的议题与自己毫不相干,却因为远方的某个参会人,而有了异样的感受。   他又在熬夜对着电脑工作吗?听报告的时候还是皱着眉全神贯注的样子吗?   正在出神,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了,林乙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对她的大屏幕上的厉远山的脸,他正在低头看材料,神情与她刚才脑中的一模一样。   再定睛一看,推门出来的人正在低头拨电话,林乙迟疑了一秒,还是上前一步叫了:“钟阿姨!”   很快陆颖然也跟着出来了。   钟阿姨眉头紧皱,神情极严肃。她抬头见到是林乙并不惊讶,只是冷冷点了个头,持着手机到旁边去讲电话了。   陆颖然快步跟过去,经过她身边时的眼神肃杀得让人发寒。   林乙低头走了,她始终理解不了也化解不掉这位“前女友小姐”的恶意。   ————————————   又是一年春节,照例在姑妈家接受亲情和逼婚的洗礼,林乙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一岁。   吃饭时,漫漫依然兴奋地说个不停:“姐,你在总部培训啊,有没有被居远男的颜值震慑到?甩你们教育系统的几条街吧?”   林乙附和地点点头:“衣品好很多,人品就不知道了。”   姑妈一听,坐直了:“你们俩听着啊,找男人坚决不能看外表啊!会穿衣打扮有什么用,能挣钱养家,知道心疼老婆孩子才过得了一辈子!小乙,别跟着你妹妹疯,你不小了,正经物色一个靠谱的,姑妈也替你留心啊!”   姑妈面前,谁也没有说不的勇气。   惟有用力点头以表认识的深刻。   晚上照例是阖家观赏晚会,途中林乙的手机响了,起身去房间接电话,姑妈用狐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房门被关上。   “年夜饭吃了什么?”是厉远山。   “太多,说不过来!后天回去称称胖几斤。”   “怎么不多住几天?”   “不敢多住,我姑妈……”林乙想说姑妈逼得太紧了,分分钟都想拉她去相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嫌我和漫漫在一起太疯了。”   “你还有疯的时候?我怎么没见过!”   “我优点太多,你又太忙,没机会施展。”   “哈哈,学会挖苦人了!”厉远山眼前浮现出她那张故作刻薄的小脸,突然就很想掐掐她的脸颊,看看她到底吃胖了没有。   “小乙,快一个月没见了吧。”   “二十三天了!哦,假如不算上我在会议室门口瞄到的那一眼,你开视频会的画面……”   “看来真是我的小员工了,年后哪天开始培训课?”   “初八。”林乙突然就有些泄气,“您哪天回来视察工作啊,老板?”   “后天。”   “啊!”林乙惊叫了一声,实在是意外,没控制住,那声震得客厅里的姑妈小品都没看好……   “后天你几点到?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会有人接,后天等我来接你吃晚饭。”   “好!”   这是林乙守过的最兴奋的岁,零点的钟声敲过,外面爆竹声连天,她一点睡意都没有。   ——————————   大年初一,姑妈把睡意朦胧的姐妹俩从床上赶起来,带着一家人到市郊的净灵寺烧香。   净灵寺是远近闻名的大刹,香火鼎盛。   熙熙攘攘的大殿里,姑妈虔诚地跪在佛前,闭目祝祷。人的年岁越高,心中对神佛的敬畏越重,这几年姑妈常往寺庙里跑,尤其是老林走后,彷佛唯有这里才能求得她内心的安宁。   林乙站立在一旁,仰视着高大而慈悲的佛像,目光静定。她好读宗教哲学书,常在佛理中发现人生问题的答案,所以心中敬慕佛法。但她又算不上是真正的信徒,她没有见佛烧香的虔诚,也不懂稽首跪拜的仪节,甚至从不在佛前许愿。   她只是异类,多数D市人都愿意在年初一这天到寺庙来,祈求一年的平安好运,所以这一路也偶遇了不少旧友亲朋。   烧完香,在寺里吃了斋饭。姑妈和姑父被老朋友拉去叙旧了,林乙和漫漫便在附近闲逛。   漫漫打着哈欠说:“要是有杯咖啡或者来壶浓茶就好了,昨晚爆竹声太吵,一夜没睡好。”   “大年初一,这个地方,哪有咖啡和茶招待你大小姐……”   话没说完,林乙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地点,别说,还真有!   ——————————————   站在篱居门口,环顾四周环境,再看书店奇特的建筑方式,漫漫已经忍不住惊叹出声了:“这就是网上盛传的最美书店吗?建在这里,堪称牛X!”   林乙笑着推门进去,书店仍然是她熟悉的样子,满室书香,还有依稀的茶香,堂内无人照应,大概是初一没有客人会来。   林乙信步向内室走去,她记得第一次来时就到过那里,当时秦音音正在泡茶。   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回应:“哪位?”   这个声音让林乙僵住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门从里面被拉开……   那个让她日思夜盼忧思成疾的人,就站在她眼前。   说好了明天才会回来的厉远山,就站在了林乙面前。   他身后的茶桌上,有刚泡好的红茶,香气四溢,还有端坐一旁的装束简单素淡的书店老板娘。    ☆、第 30 章   三十、   厉远山看到林乙时,也是一怔。   昨天还情意切切的两人,今天面对面,却无声无息地静默着。   她不知他为何说谎,满心期待他明天回来,却意外撞见他在这里。   他没料到她会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样出现,没有准备好解释。   这尴尬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了,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是漫漫。   “姐,你怎么在这!”   她原本在前面参观书店,发现林乙不见了,才找了过来。   不料,见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站在表姐的对面:“厉…厉总!您在这?!”   厉远山回过神,上前一步向漫漫伸出右手:“你好,小乙的表妹,是吗?”   漫漫原地傻眼,完全辩不清形势,姐姐是说带她来喝咖啡喝茶的,什么都没喝到却被大老板握了手,老板和姐姐像是认识……那么,该不该表现得热情呢?漫漫偷瞥了林乙一眼,发现姐姐的脸色似乎并不好看,于是也跟着迟疑了……   这时,茶桌边的秦音音终于起身,走到门边,缓缓开口:“林乙来了?进来坐,我们刚泡了一道头春芽尖的金骏眉,有口福了!”   林乙面无表情地摇头:“你们喝,我们还有事,先不打扰了。”   说罢拉着漫漫就走了。   回城路上,姑妈和姑父都在,漫漫不敢乱问,只是不停偷看林乙的表情,看她沉默地闭着眼,一副入了定的安宁样子,漫漫反倒没由来地心慌起来。   夜都深了,林乙住的客房还亮着灯,漫漫轻手轻脚推门进去,看到林乙坐在床檐发呆。漫漫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漫漫搂了搂林乙的肩膀:“姐,你没事吧?”   林乙垂着眼,依然看着地板,半天才回话:“你是不是想问我和厉远山是怎么回事?”   “姐,我看你们仨今天那个气氛……感觉有点……不对劲……不过你要是不愿意说,我也可以不问的,姐,我……就是担心你。”   林乙拍了拍漫漫的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大概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和他之前在交往,但不知道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他对我撒了谎,说明天才会回来D市,今天在篱居撞见,大家都很尴尬吧。”   漫漫深吸了好大好大一口气,才消化下来这个信息。   “姐,你不谈则已,一谈就弄上这么个大BOSS,还碰上这样的问题,我也……我也想不出来该说什么,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他没有要解释的样子,下午到现在也没和我联系。”   “那你……会听他解释吗?会信吗?心里会有疙瘩吗?”   “不知道,我害怕谎言。”   林乙始终置自己于一个逻辑非常简明的人生哲学里,就是听自己的心说什么,对自己和别人说真话。所以她一点也不善于分辨谎言,更不屑于花费精力去解读谎言。   可现在,她却被迫要面对这个真实又意外的状况——她真真切切地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对她说了谎。   “姐!你为什么不主动去问他原因呢?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想说真话的时候会来找我。假如他不来,那多半是不想多说一个谎来掩饰。”   “你这么肯定?”   “嗯!因为虽然我不了解他,他却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了解,让厉远山沉默地在窗边坐了一夜,脚边落满了烟灰。   ————————————————   春节的假期居然就这样过去了,没有出现更大的意外,也没有等到厉远山的解释。   那个人,彷佛没有来过一样。   正月初八这天,林乙仍然装束得宜地来到居远大厦上课,对一个人的喜怒好恶并不能迁移到对一份事业的态度上,这也是林乙的简明人生哲学中的一项。   经过近十天的假期,重新进入培训课堂,很多未来同事的状态都没有回归,培训老师是个英籍华人,叫韩戎,他精通两国文化及语言,对IB中学课程项目驾轻就熟,身上有着中西并包的儒雅与幽默感。   面对十几双精力不济的眼睛,他临时决定改变今天课程的内容,带领大家玩一个团队小游戏。   规则是每人领取一个号码,在带眼罩的情况下不用任何有声语言,将自己的号码通知给小组其他成员,并且按号码大小的序列排队站好,即算成功。途中有人摘下眼罩或说话则视为结束,摄像机全程录像,游戏结束后可以回放每一个人的游戏表现。   这是个有趣的考验配合与沟通的游戏,前两轮大家玩得糟糕透了,耗费大量时间实现不了目标,都在瞎摸乱撞中消耗。   看过前两轮的录像,韩戎耐心分析了沟通过程中的误区,讲解了合作技巧,第三轮戴上眼罩时,每个人都有了强烈的求胜欲望。原本同坐在一个教室,却始终有距离感的同事们在黑暗的世界里,变得熟悉亲近了,抓到谁的手,就尽力用手心书写或者掰手指数数的方式告知对方自己的号码,林乙拿到了13号。   ……   历经辛苦,所有人反复核对数字与排序后,一起摘下了眼罩。   韩戎站在队列前方,微笑地为他们鼓掌。   “祝贺你们,通过无声的沟通与合作,最终完成了任务。”   大家都兴奋地坐下,观看刚才的游戏过程录像。   从混乱无序,到井井有条,到合作默契,整个团队配合渐入佳境,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被拉近。   录像播放到中段时,镜头前走入了一男一女,他们背对镜头,似乎认真观看着游戏的过程,蒙着眼的参与者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有陌生人进来,仍然有条不紊地在沟通排序。   刚进来的男性在林乙身边站定,通过镜头终于看清了他的侧脸,任娜惊呼:“是厉总!”   满座哗然。   屏幕上,蒙着眼的林乙感觉到了有同事靠近,便伸出手向他的方向摸索,厉远山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握住了她。   林乙认真地在他的手心反复地书写着数字13,为了确认对方明白,她将他的手掌摊平,然后自己双手合十放进他的掌心,示意整数10,再交换左右手与他握了三次手来示意零头3。表达完毕后,她伸手拥抱了他,这是结束信号。   看到这里,整个教室一片惊呼声,众人目光皆投向林乙,仿佛天降大运让她中了头彩。   林乙却目光不移地看着屏幕,专注而平静。   拥抱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是他了,他的气息,闭上眼也能认出,那是她多么熟悉的怀抱。   所以镜头前的林乙顿了顿,并没有索要对方的号码,便向其他人的方向摸索过去。   厉远山始终沉默,又站了一会儿,带着他的秘书离开了教室。 ☆、第 31 章   三十一、   午餐时间,员工餐厅。   林乙低头扒拉盘中的饭菜,身边的同伴们仍然热情不减地聊着上午的课堂游戏。   有人问,老板突然出现,又默默离开是为了什么。   有人猜,开会路过,进来看看热闹吧。   还有人猜,被陌生员工认错,连摸带抱,走开免去尴尬吧。   总之,林乙还是中了头彩,吃了不知道多少女同事梦寐以求的豆腐。   林乙笑笑,不置可否。   韩戎晚到了,在林乙对面的空位坐下。   他看了看林乙的餐盘,夸张地皱眉:“你对腌渍食物很感兴趣吗?”   她看了看自己一盘子的腊肉香肠酱鸭,点了点头:“我口味重!”   韩戎挑眉,耸了耸肩,表示惊叹,又问道:“今天你为什么放弃了向厉询问号码?你知道他不是成员吗?”   “嗯,握完手拥抱是大家约定好的,每个人都很自然。他没主动配合,是被我硬拽过来的。还有,我闻到陌生的女性香水味,之前几轮游戏都没有这个气味,所以应该是进来了观众。”   韩戎笑着点头:“很敏锐。”   大家这才用刮目相看的态度重新打量林乙同学。   谈笑间,陌生香水味的女性施施然向他们的餐桌走过来,在林乙身边站定。   她直接向林乙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周瑞,是总裁秘书。”   林乙也站起身,与她的手相握:“你好,我是林乙。”   周瑞的笑容像教科书般标准得体:“都是同事,多多关照。还有,上次在咖啡厅……有不礼貌的地方,还请你见谅。”   林乙想起那个中午,秘书小姐和前女友小姐对自己公然迷恋老板行径的评论,现在想想觉得也算贴切,幻想和现实的确差之千里……   只是秘书小姐突然主动示好让她有些吃惊,多半和上午那个“头彩”有关吧,她不愿深想,用一句“不记得咖啡厅什么事了,以后也请关照”搪塞过去了。   每天课程结束的时间稍早于下班时间,所以停车场里还比较冷清,林乙走到自己的车边,正伸手在包包里摸车钥匙,却发现了停在她旁边的黑色卡宴。   车窗降了下来,厉远山坐在车里,看着她,一言不发。   这是在公司,林乙下意识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几秒钟后,她镇定下来,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车钥匙,直接解锁上了车。   就在她系好安全带,将要发动车子的一瞬间,副驾驶门被拉开,威严的厉老板一脸严肃地坐了进来。   “有事吗?”林乙转头问他。   “我们谈谈,可以吗?”他声音很平静,目光却不看她。   “可以,去哪?”   “随便,你开!”   林乙漫无目的的开着车,熟悉的电台里,主持人们话不落地的说着段子,明明气氛欢乐搞笑,车里的空气却比窗外还要寒冷。   车子缓缓驶进了北山墓园。近两年,每当她思绪纷乱需要整理时,就会来这里。今天他说随便开,她没料到自己竟无意识地将车开来了这里。   墓园里长眠着他们各自最亲爱的人,也曾历经过他们共同的记忆。   一样的冬天,一样肃杀的寒风,一样凛冽的心情。   “小乙,忘记那个不愉快,好不好?”   “你不打算解释原因,对吗?”   “没有原因可解释,是你看到的那样。”他手里有个打火机,说话时,他的头始终低着,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盖。   “厉远山,我不喜欢太复杂的关系。”   “我知道,但有些人是你过往生命里重要的伙伴,很多习惯很难即刻改变,你能懂吗?”   “抱歉,我不懂。”林乙深吸一口气,扬起头,“假如你的过往生命有太多习惯,是我的情商承受不住的,不如就彼此放过吧。”   “小乙,我很认真地对待和你的关系,也很尊重你的感情。我明白你无法容忍谎言,可是坦诚并不一定能换来最简单的快乐,因为这世界本身的复杂远超过我们的意愿。我们能不能试着再调整一下,不要轻易说放弃,可以吗?”   “你说的调整,是要我适应你和秦音音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还是接受说谎是为了让我快乐这样荒谬的理由?”   厉远山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解释。   林乙就是林乙,他曾着迷于她的简单剔透,却也在她的剔透面前无处遁形。   他终于转过头,看她的脸:“小乙,这些天你过得好么?”   “不好!”   “我也是。”他突然把语气放低了很多,“对不起,让你伤心。”   林乙抬眼看他,目光里仍是倔强与不平。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对视,将凝重的神色倒映在彼此的眼底。   这段日子,他试过克制对她的想念,将精力放回原本的工作和生活。但在她返回居远上课的第一天上午,他仍然取消了一个工作行程,站在了她的教室门口。   这段日子,她也试过忘记他和他的谎言,回到自己的生活节奏里。可黑暗之中,伸手拥抱到他的一瞬间,她才知道,有关他的什么都没有忘掉。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罩,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几欲落泪。   对视良久,思绪翻涌。   渐渐的,在他眼中浮起了歉疚与怜惜。   她呢,扬起的下巴开始轻轻发颤,唇紧咬着,原本凛然的神色中多了一丝怆然,彷佛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厉远山心中一恸,手掌覆上了她的脸颊,手指轻抚她僵硬的唇角。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刹那间将林乙的坚强击碎,泪水一下子溢满了眼眶。   “是我不好,原谅我,小乙。”   他的温柔,他的歉疚,他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让林乙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只是咬着嘴唇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流。 ☆、第 32 章   三十二、   夜晚的北山墓园森然寂静,只有一辆白色的高尔夫车灯未熄,车内的两人寂然坐着,彷佛疲倦至极。   林乙终于哭完,像是用尽了气力,把这些天满心的忧愤、不甘都哭了出来。   厉远山曾见过无数人的泪水,曾对这种软弱的道德武器无比反感,他甚至曾经喝令向他报告工作的下属收起眼泪再言其他,全世界都知道,威严的厉总最讨厌女人哭。   可面对涕零如雨的林乙,他竟没了一点底气。   他几次想再抱抱她,说一个不痛不痒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掉自己的荒唐。   他想再伸手,给她把眼泪擦一擦。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因为她是林乙。   终究是他辜负了她的期许。   林乙逐渐平静,眼中也渐见清明:   “我没事了,刚才只是需要发泄,谢谢你陪我。就这样吧,或许就是两个世界差太远,我不习惯伸长脖子去够太费力的东西,不如退一步,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这一步,算我悔棋。”   说完,她竟长舒了一口气,如同放下了千斤重负。   林乙的通透豁达,曾带给过他难以言状的感动惊喜。   然而,他的旅途中,太多参差斑驳的过往,太多晦暗的情感纠葛,千头万绪不堪言说,他又有什么资格绑着她陪自己前行?   厉远山最终沉默地点点头,算作答应她,撤出这场未竟的棋局。   ——————————————   再凄厉的凛冬都会有尽头,最终和煦的春风还是会吹过,抚平一切严寒经过的创痕。   暮春时节,繁花次第开过又落,校园里郁郁葱葱。一楼的教室门前,石榴树结起了大大小小的青黄色灯笼,饱满热闹。   林乙在附中的工作时间进入倒数,她常常满怀留恋地注视着这个校园的一草一木,十年相伴,小梧桐树都已经苍劲挺拔。   22岁那年,她大学毕业,带着梦想,来到附中。   32岁这年,仍怀抱梦想,她将要离开。   这十年,有过收获,也历经过苦痛。   仍然是孤孑一身,却觉得行囊满满,足够抵御前路的饥寒。   以往冷淡疏离的同事们,也如草木般,感染上了离情,变得体贴和善。   这些珍贵的附中回忆幻化为一幅幅钢笔画,藏在她旧旧的速写本里。   五月的校园,   校庆筹备工作铺天盖地而来,领导要求,今年的邀请函设计要有人文内涵,还要体现附中特色,于是有人灵光一闪,想到了林乙老师的钢笔画。   因为不久前,林乙的速写本拉在了教室讲台上,她随手涂画的那些校园即景被学生们看到,在朋友圈微博上煞有介事地传阅开。   最终,几幅线条流畅气韵灵动的校园小景图,连同她题在画旁边的小诗句一起被印刷在了邀请函的封底。   这个报效学校的机会来得好突然,林乙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附中英才辈出,校庆自然办得盛大隆重,正式的庆典活动安排在周末,两天满满的活动行程。   不带班的年轻女教师都被安排在校友接待岗位上,林乙和任娜又被组合在一起,端坐在庆典会场的签到处,一遍一遍向所有来人提醒:“校友您好,请这里签到。”   两人的分工明确,林乙管签到,任娜负责交流寒暄。   林乙还挺喜欢这个差使的,因为她喜欢看字相人。每一个不同的签名,都透露着写字人的不同性情与来历,她总是先看签名,再抬头端详名字的主人,有时听任娜与那人交谈几句后,她就觉得字如其人果然有真意。   当一个瘦劲清俊的笔体出现在签到册上,林乙惊讶地抬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笑脸。   “黄师兄?!你也是校友?”   “有什么问题?”黄霄笑问。   他今天西装革履,挺拔清俊,字如其人果然应验:“好久不见,林乙!”   林乙也笑了,彷佛老友相见:“对啊,好久!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哈哈,没忘就好!”黄霄指指会场,“我还有任务,先进去!”   林乙笑着点头。任娜凑近她低声问:“这个师兄资质不错啊,什么行业,婚否?”   “脑外科医生,其他不详。”   任娜悻悻地坐了回去。外科医生,不着家,身边潜伏着太多制度诱惑,不合格。   大会即将开始,签到工作也进入了尾声。林乙低头收拾着桌面的物品,就听远远传来沸腾的人声,一群人浩浩荡荡向会场走来,任娜立刻起身恭敬地立在了门边,林乙跟了过去,迎接最后进场的贵宾席成员。   走在人群最前方的,是莅临大会的政府官员,身边簇拥着其他各级领导以及陪同人员。官员们个个精神矍铄,校领导们更是意气风发满面春风。   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无需辨认就知道是他。这样的盛事,厉远山作为与会贵宾出现一点也不意外。   他们远远的走来,林乙垂着眼,往任娜身后退了一小步。其实有什么好闪躲,人山人海中谁又能注意到她。   贵宾们越过她身后的大门,走入会场,礼堂内传来热烈的掌声。   校庆大会的议程一项项进行着,庄严而肃穆。   当黄霄站在演讲席上,以青年校友代表的身份发言时,她才明白他先前说的“还有任务”指的是什么。   “也算是青年才俊,但外科医生这个职业实在是扣分。”任娜又开始嘀咕,不时还用手肘撞撞林乙,“你倒是应该考虑下这款。”   林乙只回给了她一个真诚的呵呵。   上午的活动结束,林乙抱着厚厚的签到册走出礼堂,刚走下台阶,手机就震了起来。   “小师妹,午饭没着落,怎么办?”   “胡扯,中午明明就有招待宴!我好歹是个工作人员……”林乙笑着拆穿他。   “你的工作不是结束了吗?招待宴不会还要你干活吧?”   “倒不用,只是你不去参加吗?”   “不想去。我来本来就是政治任务,都完成了还不赶紧闪?”   刚才讲坛上那个一身正气的有为青年瞬间消失,林乙笑出声来:“你在哪?我请你吃饭!”   “回头!”黄霄就站在礼堂的出口,他们隔着几十级台阶,带着一样的笑容。 ☆、第 33 章   三十三、   “师兄,放着招待的山珍海味不去,来后街吃面,这是什么套路?”   “咱们吃的不是面,都是情怀!”黄霄用筷子指点着硕大的面碗,满怀深情地说,“就它,十几年没有变过,一碗碗都是无悔的青春啊。”   林乙会心地笑了,这家面馆在后街开了快二十年,附近的高楼拆拆建建,周遭的商铺来来走走,只有它仍然坚守在原地,迎来送往,成了一代又一代附中人的成长记忆。   林乙也将要告别附中了,虽然算不上远行,却也免不了在这碗汤面里寄上离情。   “听漫漫说,你很快就要去居远的国际学校了?”黄霄信口问道。   “是啊,下一个校庆,估计我也只能以校友身份回来看看了。”   “资源和平台都更好,小师妹前途无量!”   “过奖过奖,吃面吃面!”   面吃到尾声,黄霄问林乙:“去年你说有事还没想明白,现在呢,想明白没?”   一年前,她没想明白的是厉远山的态度。   一年后,她想清楚了的是自己的选择。   林乙点点头:“病全好了,黄医生!”   黄霄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医患关系解除了,是不是可以谈谈别的了?”   “比如说?”   “比如说,假如下午你不用继续接待校友的话,是不是可以去看场电影?”   “师兄!你居然有完整的一天休息时间!”   “我今天的工作是来当青年校友代表的,露脸的活都干完了,下午稍稍少代表几个小时,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不会再被医院的急诊call回去了?”   黄霄无奈地耸耸肩:“这还真不敢讲,看运气喽。”   黄师兄已经尽力了,可惜这一回不靠谱的是林乙。   刚走到学校停车场,她就接到沈主任的电话:“小林,下午得抽调你到校史馆帮忙了,人手不够快来。”   这种临时任务总是会被派到没脾气的林乙身上,她只好以万分心虚的口气问黄霄:“师兄,要不下午你还是继续代表青年校友吧?”   “为什么呢?”   “因为我要代表青年教师陪同你们参观校史了……”   “相比之下,我更愿意你陪同我看电影。”   林乙摊摊手:“领导不愿意。”   ————————————   抵达接待校史馆的时候,沈主任竟然亲自等在门口。   看到同时出现的黄霄时,沈主任还是小吃了一惊。   “沈老师好!”黄霄在校时,他还是个普通的政治老师。   “好好好,当初还是个小男孩,现在都该叫你黄教授了,年轻有为啊!”   沈老师转身招呼过来一个工作人员:“你陪黄教授进去,一会按照流程表上的时间和顺序安排参观。”   黄霄被带走了,林乙一脸茫然看着老沈:“主任,那我负责干嘛?”   沈主任语重心长拍拍她的肩:“你有重要任务。”   林乙满心疑惑,跟着他走到接待楼层的贵宾休息室门口,沈主任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她说:“里头这位……大财神爷!上午派给他的接待老师不知道哪没伺候好,脸色一直不好,中午招待宴,一堆人敬他酒一口都没喝。他助理过来说下午不需要陪同了,参加完这个活动就走,这哪行啊!明天还要他给居远楼剪彩的……我突然想到他对你印象还不错,把你调回来救救急……”   沈主任面色忧虑,林乙更是心沉若石。   那间休息室门口贴着的名字,让她根本抬不动脚步。   公私要分明,公私要分明,公私……默念到第三遍时,休息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厉远山的助理正好出来,见是他们,便驻足问好。   坐在沙发上的厉远山闻声看过来,沈主任立刻拖着林乙走了进去。   他架着腿靠坐在沙发上休息,房间里还有淡淡烟味。   “厉总,小林老师听说您在这儿,特意过来打声招呼。她这两天负责校友接待,您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找她。”沈主任满脸堆笑,热情之至。   厉远山依然面无表情,但他看了一眼林乙,然后将架在一起的腿放平,稍稍坐正身子:“林老师,好久不见。”   林乙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也听不出情绪地回了句:“好久不见,厉总。”   “厉总,下午是参观校史和校友座谈,明天早上还有居远楼的落成剪彩,晚上您是下榻在酒店还是另有安排?”沈主任趁机敲他的行程,语气战战兢兢。   “不用酒店,下午活动完我就走,”听到这里沈主任神色一紧,只能向林乙使眼色。   林乙全程低头,视而不见。   厉远山稍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林乙,说:“明天上午我再过来,会准时到。”   沈主任大松一口气,林乙也没那么如芒在背了,于是抬起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相对的瞬间,还是有哪处旧伤口被碰醒了,她转头看向别处,故作淡漠的样子。   “那么下午小林老师陪同您参观,我那边还有事,先告辞。”沈主任放心地走了。   室内只剩二人,重新陷入沉默。   林乙远远地站着,看着从外墙伸进窗内的绿藤,枝蔓蜿蜒曲折,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   厉远山又点起一根烟,靠回沙发上:“坐吧!”   “不了,一会儿就该走了。”她看了看手表。   厉远山拿起手里的邀请函,看着封底的题诗:“这是你的字吗?”   “嗯。”   “画呢?也是?”   “嗯。”   厉远山点点头。   他知道,他一眼就认出她的小楷。   只有她是静得下心做这些事的人,他也知道。   “中午你怎么没有去吃饭?”   “嗯。”   “还好么,最近?”   明明只是几句寻常的问话,却激起林乙心底的无限酸楚。原来,她以为的和平结束并未带给她真正的平静,只要和他这样相对,她仍然想丢盔卸当个逃兵。   她只能低着头,无以回应。   他手边的香烟寂寂地燃烧着,他久久没有抬手,烟灰静静地掉落。   休息室外传来敲门声,随后,厉远山的助理推门进来,询问道:“厉总,校方来沟通明天的行程,那么晚上航班取消吗?”   “取消吧,多呆一天。”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林老师。”   林乙一晃神,见他已经熄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系上西装的衣扣。   “厉总,您请。”她走到门边,恭敬地引导他向会场走去。 ☆、第 34 章   三十四、   林老师这个陪同,真的就只能陪着,其他什么都不会。她事先没做准备,也不愿意逢迎嘉宾,就一路沉默地跟着。   厉总倒也不以为意,一路细致地参观着,他似乎对每幅图片每段文字都感兴趣,不时还向其他陪同人员提几个问题,兴致颇高的样子。   最得意的是沈主任,四两拨千斤的智慧,放眼附中除了他还有谁?   座谈会老套而热烈,总有殷勤寄语的老同志和壮志凌云的中青年滔滔不绝,林乙在厉远山身后端坐着,觉得腰快要断了。   会议结束已经是傍晚,林乙看看时间,再看看面前的老板,等他发话喊解散。   厉远山本来在跟某政要聊天,忽然回头问她:“晚上烟火表演是几点?”   林乙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日程安排:“好像……八点。”   他点点头,继续与人交谈。   陆续有同事已经下班,晚上的活动,除了非出席不可的领导和有任务在身的工作人员,其他人都可不必到场,林乙低下头,盘算着厉大老板问这事的意图,之前他明明说过参加完下午的活动就走的。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拍她的肩,林乙回头,竟是黄霄。   他悄声问她:“下班没?”   林乙摇摇头,指指自己未来老板的方向,他正神情专注地听他身边的官员分析着什么。   黄霄只好耸耸肩,表示要先走,并晃了晃手中的手机,示意她电话联系。   林乙点头,挥手同他告别。   出了会场,厉远山先放了他的助理下班,却没交待她任何事,就往停车场方向走去。   林乙跑了两步跟上去:“厉……厉总,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目前没有。”   “那我可以走了吗?”   “通知你们领导,晚上烟火表演我会去。”厉远山仍然一脸严肃,公事公办的样子,只是随后又补了一句,“先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林乙站在原地,皱着眉,一脸的不理解:“您原本不在出席的名单里,临时通知怕不好安排吧。”   “无所谓,不用专门给我安排席位。”他随手解开西服的衣扣,另一手接过林乙手中的电脑包,“不过,还要麻烦你继续陪同。”   林乙没料到他会突然伸手拿走自己的包,吓得立刻左右顾盼了一圈,然后上前一步忿忿然对他说:“你想干嘛?这是在学校!还有,我们分手了,能不能适当保持距离?拿公事寻我开心很有趣?”   厉远山的眉头轻皱,不认同地摇了摇头:“现在公事已经说完了,谈点私事可以了吗?”   “不可以!”林乙从没用这种音量和气势与他对过话,丝毫不想讲理的样子。   “那不谈,先上车,去吃饭!”他转身大步向自己的车走去,手里还握着林乙的包。   她的所有物品都在电脑包里,形势让她不得不快步跟了过去,哪怕内心已经怒不可遏!   她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去跟厉大BOSS动手,抢夺一个包……   坐在熟悉的副驾驶,林乙的脸色已经难以用阴沉或愤怒这样的词来形容了,简直就是悲怆!她怒目圆睁,眉心紧蹙,却不发一言。   厉远山一边开车,一边扭开广播,晚高峰的主播正在以同样悲怆的语调介绍着路况,周末傍晚,全城似乎都堵在路上,他却看起来毫不在意,彷佛就这样蜗行在路上也很好。   “厉远山,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是林乙沉默许久,想出来的唯一的问题。   “想你陪我吃顿饭。”他直视着前方拥堵的道路,并没有看她。   “我并没有这个义务,停车,让我下车!”她说着就伸手要去够扔在后座的电脑包,奈何她手长不够,又被安全带勒着,使出蛮劲的瞬间她觉得手臂一麻,闷闷地喊出一声“啊!”,拉伤了。   厉远山赶紧扶了扶她的胳膊,转头对她说:“坐好,别闹!”   林乙疼得眼眶都红了,鼻子一阵酸,仍咬牙叫嚣:“我不想,和你吃饭!!”   厉远山看了看她那张使劲忍着哭意的脸,叹了口气:“小乙,先不赌气好吗?你要难受就哭出来,是我假公济私,逼着你出来。你就……当作应酬我这一次,可以吗?”   他那么低声下气,仿佛在乞求她。   林乙较劲的姿态突然垮了下来,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是真疼啊,锥心刺骨的疼,又说不清伤到的究竟是哪里。   他把车开到了他们第一次吃饭的砂锅粥店,粤菜清淡,他吃得很少,只喝了一小碗粥,很多菜连筷子都没动。   林乙倒是不拘,不紧不慢地吃着。   他让她把这顿饭当作工作来应酬,对着他,除了低头吃,她不知道还能如何应酬。   左手拉伤了,抬起来就痛,她索性只用右手。   厉远山看不下去,起身拿过她的碗碟,把她爱吃的都夹出来,再另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吃。   也不知道是谁在陪谁吃饭。   她终于抬起头:“你怎么都不吃?”   他也终于露出笑意:“我吃好了。”   “吃这么少!”   他靠坐着,双臂交叉在胸前,点了点头:“最近胃不舒服,不能多吃。”   林乙顿了顿,忽然想起他车后座位放着的保温盅,想来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她咕哝:“成天胡吃海喝,不喝垮才怪!”   “最近一滴酒都没沾。”他语带无奈,还有一丝表态的诚恳。   也确实,沈主任说中午的敬酒他一口都没喝,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老沈真是聪明过头,才找来她画蛇添足。   林乙心中有一声叹息,也不知为的谁。   晚上的烟火表演,他们还是按时赶到了,却没有按照安排的位置入席。   厉远山和林乙并肩站在观礼台的一侧,仰望升腾而起的烟火。   盛事共飨,夜空璀璨绚烂,万千人举头同望的瞬间里,他低下头看她一人的侧脸,握住她在夜风中被吹凉的手心。 ☆、第 35 章   三十五、   越是流光溢彩,越转瞬即逝,如这漫天的烟火,如这身边的人。   天空绚烂得那么不真实,他的温度他的气息,却真实而熟悉。   林乙没有挣脱,静静地任他握着,看完了这场壮丽的表演。   演出结束,天地归于寂静。人群很快散去,整个体育场重新回归空旷沉默。   林乙和厉远山并坐在看台上,小如蝼蚁。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味,寂寞地回味着刚刚经过的璀璨与繁华。   “去年,运动会的时候,你就是跑到那儿摔了一跤。”厉远山指着跑道的方向。   “幸好腿没断。”   “胳膊上不是留了块疤?”   林乙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想看看那伤疤,却忘了此刻自己左手还不能抬高,又痛得龇牙。   厉远山叹了口气:“你有时候冒冒失失的,哪里像个大人。”   他说这话的口气,多像那些扰人的故事都没发生过,多像还枕在他手臂里听他讲大道理的时候。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着,那目光清澈得能照进他心底。   “在你心中,怎样才算个大人的样子?”她问。   厉远山竟然在她的注视下,感到了一丝紧张:“小乙,不要过度解读,我并不想勉强你做任何改变。”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花这样的精力再来试探我的真心?”   她又一次用一个直白的问句,把他所有的温情铺垫都击穿。   来参加这个校庆,他就知道会再见她。   千万人里,他总是能一眼看到她,哪怕当时她恨不得隐身起来。   她越是躲藏,他越想把她找回来。   厉远山是个生意人,从来看重效率,过往挑选女伴的时候也没有跳出过这个科范,所以总能自如抽身。   可这样的林乙,是他没有预见到的,在她简单平和的气息底下,是他总也预计不到的敏锐,和他回应不了的真诚。   他在矛盾之中,进进退退。既想尊重,又舍不得松手。   “小乙,那件事,我很抱歉,欠你一个解释。”   林乙摇摇头:“不欠,解不解释是你的选择,不是每一个分开都非要搞得清楚明白。”   厉远山长叹一口气:“已经过去的事情,说与不说都无法改变。可是林乙,你我的心,并不时刻都受理性的控制!今天对你,我没有试探,只是情不自禁。”   林乙仍然直视他,目光澄澈透明:“我相信,我也一样。可是情爱终会削减平淡,谎言和背叛却不会改变。”   厉远山再次陷入沉默,是他自己忘记了来找她的初衷,她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是几个温情的眼神就能交出底线的?   良久,他像是经历了极其矛盾复杂的思考,终于缓缓开口:“小乙,有谎言,但没有背叛。”   林乙原本平静的心,也因为这个迟来的解释,生出了波澜。   “我和秦音音,认识了二十年,我们是大学同学,她一直在我身边,陪我经历过最艰难的日子。年轻的时候,各自执着于想做的事,对很多问题的意见不一致,我们试过在一起,很快就分开了。”   “可你说她一直在你身边?”   “后来真的成了朋友,很亲近很信任的朋友。像你和高逸。”   “不,我和高逸从没有动过情爱的念头,也从没有妨害过对方的感情生活。”   “没有多大不同,只是你选择相信没有,这样比较轻松。”   “厉远山,不要透过你的眼镜来判断别人的颜色。”林乙有些激动。   “好。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解说和她的关系和状态……”   “你们从情人做回朋友,还能相互陪伴多年?”   他的故事太经不起推敲,如果不是有人执着不走,哪有散不掉的局?   “小乙,有些感情在时间里发酵,变得很复杂,不对等,不能势均力敌,可还是存在于你的世界里。”   “所以是她在等你,你始终在游离?”林乙咀嚼着他话里的含义。   “她对很多事,有她的坚持,是我欠她的多。可这些年,在名利场上浮沉,我们都不再是当年,更多时侯,成了彼此在疲惫时能喝上一杯的伙伴,变成生活中的一个可靠的习惯。”   “所以你们可以维持着自由的单身身份,又过着拥有伴侣的生活?”   她的直白,再一次让他迂回的解释显得无力又苍白:“在遇见你之前,的确有过一个时期是这样……”   “呵呵,玩法太高级,不适合我这样的头脑简单选手。”   “小乙,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经在理清与她的关系。”   “用欺骗我的方式?用一个谎言打发我的满腔期盼,与她共度春节?”   他再次沉沉叹息:“你看到的并不是全部……春节前,我确实是在国外。后来,身体有点状况,住了几天院,她飞过来看我。因为临近春节,就在那边陪小南过了年,一起回国的。不想让你多想,才把归期说晚了一天。那天是刚下飞机,我送她回到篱居。”   “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顿了一下,才答道:“老毛病,那边的医生比较谨慎而已。况且离得太远,徒添担忧。”   “却不怕她担忧?任她飞到千里外去关心你?”   “只是刚巧被她知道了……小乙,我没有存心欺骗,只是和你在一起,我最珍视最不想破坏的是平和简单。我总以为可以掌控,不把复杂纷乱的局面带进你我之间,可是我并没能处理好,是我太自负……”   林乙垂下头,挺直的肩背也松垮了下来,他坦言的那些事,有哪一件是可以简单判断是非,心平气和接纳的呢?   每个人都有过往,三言两语说完的故事,谁又知道当中藏过多少喜悲与无奈?   即便能说清,又要以怎样的胸怀去理解和接纳?   他不再申辩,只静默地看她,仿佛在等一个艰难的裁判。   他们之间如隔天地,可是他还是把手伸了过来,那一端的光热那么强,是温暖还是焚寂根本不可预料,可她到底还是爱上他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彷徨而迷乱。    ☆、第 36 章   三十六、   “所以我才是介入你们之间的那个人,是吗?”这竟然是她漫长的思考之后,问出的唯一问题。   “不是!我和她如果有心,何必等到现在?!”厉远山眉头深结,她想的问题永远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外。   “那她又何必等你等到现在?!”   “谁又说了她在等我?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有她的判断和选择。我和她如今真的只是朋友。从始至终,她都知道我对你有多关注。”   “可是你的朋友看起来并不乐于见到我。”   “林乙,你平和睿智,但过于敏感。有些事不需要过多推敲揣度,反受其累。在我心里,你是你,她是她,是全然不同的意义。”   厉远山这句话说得不重,却在林乙心上激起巨响。   她低下头,嘴唇紧闭,似在重新思考。   他却悄悄松了口气,解释完这些,她愿意谈下去,没有暴跳如雷或是听完就走,已经是好消息。   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不用急着给我回答,假如太难,就再想想。”   “好,再想想。”   乘着夜色,他又一次把她送至楼下:“明天早上接你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   “因为你没车。”   林乙的车还停在学校,回来时她完全忘了这件事,惯性使然地就跟着上了他的车。   “我打车去吧,分开到……比较好。”   厉远山点点头:“明天我自己去,叫司机开另一辆车来接你。”   她还想摇头,被他打断:“这是小事,没什么好固执的林乙。”   他今晚几次严肃地叫她林乙时,都让她无法辩驳。   “上楼小心,手臂要热敷。”   春节前,她家楼层的声控灯坏了,她一直懒得报修,就这样摸黑上上下下了好久。   “灯修好了。”最终不知道是哪个好心邻居帮了忙。   “那就好,晚安。”   “嗯!”林乙推门下了车,在明晃晃的车灯映照下,走进漆黑的老楼。   ————————————   清早的校园,已经熙熙攘攘,校庆第二天,温度依旧。   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停靠在路边。林乙从车内走出,礼貌地向司机挥了挥手,就转身汇入进校的人流。   连接校门的大道两旁,佳木繁荫,走在路上都能闻见清晨的草木幽香。   林乙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她转头,迎上的是任娜小姐容光焕发的笑容。   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任何人,任娜永远可以瞬间展露出最热情友好的一面,哪怕你明明早已对她敬而远之。内心之强大,不得不叹服。   “林乙同学,看样子你这位师兄出身不凡啊……”她挽起林乙的手臂,语气无比熟络。   林乙被她说蒙圈了:“有我师兄什么事?”   任娜眨了眨眼,指指校门口那辆缓缓掉头的迈巴赫,笑得意味深长。   “昨天我给他的评分太低了,这个身家还愿意在手术台站着的……奇货!”   面对任娜老师惊人的想象力,林乙竟然不知如何应答。   与她对看好久,才挤出一句:“你想多了。”   “想多了什么?”又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二人同时回头,胖胖的沈主任满面容光走了过来,“两位美女老师,大清早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任娜的高标准微笑精准再现:“沈主任,早上好!”   林乙的低标准问侯也随之送出:“沈主任早。”   老沈是校庆接待小组组长,昨天他的工作成果有目共睹,领导们纷纷点头称赞,难怪今天一早就春风满面了。   “小林,昨天中午你没来招待宴现场,可惜了,今天晚上的一定要到场,重要的领导都在,你们可得站好在附中的最后一班岗啊!”   “您就放心吧主任,昨天林乙是有急事走开,今天我们都会去。”   林乙自己都没机会表态,就被任娜大包大揽了下来。看着她那一脸洞悉一切的得意神情,林乙只觉得好笑,算了,已经是最后的附中时光了,怎么都好。   ————————————   一整个上午,她只是远远地隔着人群,见到了厉远山。   他有一个简短的演讲,精彩从容,情怀满满的企业家形象。   和昨晚那个积郁深重的男人判若两样。   演讲结束,掌声热烈经久。他静立在台上,与她隔着人山人海相望。   随后他又参加了居远楼的落成剪彩,不遗余力地展现着身在商海、心系教育的高大形象。   “林乙,你师兄和这位相比,谁的分数高一些?”身边的任娜再出狂语,惊得林乙一身冷汗。   再看任娜,一本正经的研究样子,不像是别有深意,于是回她:“要不要做张质量分析,开个教研会讨论下?”   “也不是不可以……”   林乙对着她不住摇头:“你也是魔障了。”   附中一直有个笑谈:风水有偏,美人愁嫁。说的就是她俩。   ————————————   校庆活动终于进入尾声,各组成员都如释重负。当天的最后一项活动并没有列进行程表,却是衣冠云集举足轻重。   知名酒店的一个宴会厅里,灯火辉煌。   附中百年校庆庆典完美收场,各界名流、官员、以及风云校友再聚一堂,共飨盛局……完美实现了校庆最后一个附加价值——资源共享。   这样的宴会,从来跟林乙这种边缘游走的小龙套无关,这一次却鬼使神差地被领导推了进来。   满场都是拨弄风云的大人物,任娜却丝毫不显怯场,行止有度,谈笑间,既有为师为学的风雅,又不失小女子的娇俏。   相形之下,林乙简直只剩笨拙。领导几次把她带进教育界的交谈圈,她却只知道点头和微笑,没有一句见解可发表。她甚至都理解不了,任娜每天和自己一样浮沉在教学和培训内容当中,她是怎么能做到对其他学校的大小动态、人物际会都了如指掌的?   林乙在心中感慨,或许这才是属于任娜的横刀跃马的沙场。   林乙呢,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她取好食物,拣了灯光最暗的座位,默默地与杯盘征战起来。   这样的晚宴,认真吃饭的,亘古亘今舍林老师其谁?   “你打算吃多久?”身边的椅子被拉开,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快了。”林乙头也不抬,她知道来人是谁。   他一整晚被簇拥在灯火之下,胜友如云的样子。此刻,终于发现了角落里埋头苦吃的她。    ☆、第 37 章   三十七、   “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来这种场合。”   林乙从杯盘中抬头,正色答道:“是不愿意,完成政治任务。”   厉远山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你这个状态,能给你什么政治任务?”   林乙放下餐具,坐正了身子:“您现在对着我笑几下,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厉远山居然没忍住,真笑了出来:“林乙,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每一句都发自肺腑啊!”她依旧是认真严肃的神情,“你知道吗?校领导觉得你可能对我印象还不错,所以派我鞍前马后伺候着你,今天还特意把我带来这里……”   “我知道!”他的笑意更深了。   这个回答太干脆,把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噎在嘴里了。   她本想说,所以我的政治任务就是来给老板你陪吃陪喝陪笑……可是他说他知道!   这种被截胡的感觉太闷了,喝口酒解解心塞,她仰头喝下大口香槟。   厉远山一把将她手里的杯子夺了下来,放到一旁:“今天不准喝。”   “凭什么?”   “你来干嘛的?”   “陪吃喝陪说笑。”   “我一口没喝,你陪我忍着。”   林乙眼里还是有怒火的,但是在这里和他吵?这种自找风头的大案子,她还不敢作。   于是吞下这口恶气,不再说话。   厉远山站起身,扶住她的椅背:“来,既然接受了任务,就要陪到底。”   林乙听罢,干脆地起身,一脸挑衅的笑:“好啊!陪去哪?”   “去见几个朋友。”   赌气一时爽,陪客万古愁。   当厉远山带着她,向两位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的老人家走去的时候,林乙的内心开始崩溃。   一整晚,那两位老人所在之处,总是人群涌动,连位高权重的官员政要都是俯身听他们说话的。   林乙虽不识泰山,却拎得清自己的分量。她脚步越来越迟疑,最后几乎停了下来。   厉远山回头,拉过她的手腕,以丝毫不容挣脱的态度,将她带到了二老身边。   “齐老,范先生!这位就是封底画和的小诗的作者——林乙。带给您二老见见,看看资质。”   “小乙,这二位是齐复老先生、范砚先生。”   在听到他称呼齐、范二老的时候,林乙颤抖着的心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   眼前二位,竟然是誉满天下万众景仰的文坛伉俪。齐老是书画大家,范先生是学界泰斗,二老都逾古稀之年了,仍然这样清明矍铄。   林乙敛容上前,深鞠了一个躬,恭恭敬敬地问候:“齐老好,范先生好!”   范先生满头鹤发,却丝毫不见龙钟之态,她笑容温婉慈爱,语调都是和缓温柔的:“你的那几句小诗,笔淡意远,画也画得写意。我们都觉得好,还特意向学校要来了一整套欣赏。”   林乙诚惶诚恐,只知摇头,却不知如何对答,身子都是僵直的。   厉远山扶着她的后背,半调侃半安抚的口气说:“得了夸奖,激动得不敢说话了。”   齐老朗笑道:“远山好眼光,慧眼识珠啊。小林这个年纪,有心诗画,还能做得到笔力清淡词气安和,是很难得。”   厉远山亦是一脸谦恭的笑容:“她还年轻,免不了有浅薄浮躁,还要时间打磨沉淀。”   “明珠就是明珠,不要用那些科律教条的泥沙来裹藏。随心去作,我们都觉得很好。”范先生轻言细语几声点拨,竟让林乙心似巨浪,翻涌奔腾起来。   “他不但有慧眼,下手还快啊!我这里培养多年的明珠,转眼就要投入他怀了。”周校长不知何时也已走近了,笑着加入了谈话,“下学期,林老师就要去他的IB学校任职了。”   范先生惊讶地看向林乙:“小林还在教书?”   林乙抿着嘴唇,郑重点头:“是!我在附中教语文课。”   二位老人相继露出惊喜又赞许的神色:“好啊!守得住讲台,又握得起翰墨,真是难得……”   看着林乙一脸受宠若惊的呆怔表情,厉远山眼里浮起笑意。   他欠身对两位老人说道:“今天人多,不耽误您二老精力了,改天带她登门拜访。”   二老频笑点头,林乙再次走到二位老人跟前,鞠了个毕恭毕敬的躬,说道:“先生再见!”   像个虔诚的呆书生,厉远山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走出人群,回到那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林乙仍然神色恍惚,如处梦中。   厉远山用餐匙敲了敲她手边的玻璃杯,清脆的杯响惊醒了林乙,她转头望着他,一字一顿地:“有种……被巨彩砸中的……不真实感。我真的亲眼见到了?我以为,他们只存在于书中……”   厉远山以手扶额,摇头叹息:“你呆起来的时候,也挺难办的。”   “啊?我刚才那样很呆吗?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厉远山撇撇嘴,心中的声音是我尽力了。   “我是不是看起来好蠢?这么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我却像个哑巴……范先生那么温柔和气,其实……我好想再听她多说几句……”她絮絮叨叨,满面沮丧。   他只好拍拍她的肩膀:“别想了,以后还有机会。”   林乙置若罔闻,仍然眉头不展,托着腮思虑重重。   她就是这个毛病不好,厉远山叹了口气:“林乙,你能不能抽空想一想正事?”   “什么是正事?”   “我和你,还没有解决的问题!”他气闷不已,却又不能发作——说到底,还是他气短身低。   林乙毫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那个先放一放,我现在没空想。”   你到底在忙着想什么?   她在想,刚才气氛那么美好,为什么没和二老合一张影。 ☆、第 38 章   三十八、   林乙说放一放再想,有这种打算终究还是太年轻。   一夜之间,厉远山动用个人资源追求附中女老师的消息霸占了金融地产教育娱乐等各界的话题圈。   她都该没来得及酝酿,就已经被推上绿茶神坛。   没人知道她是谁,有什么烦恼与伤心。   只有厉远山将她带进社交圈的事实,以及他始终扶在她身后的手,有目共睹。   有些事,把时序调整一下来看,就会非常耐人寻味。   比如林乙做了周疏狂的语文老师,然后她获得了转调国际学校的机会。   比如她到了居远上培训课程,于是蒙眼游戏里他抱住了厉远山。   再比如附中校庆她做了他的陪同,傍晚她就乘他的车一同离开。   接着就是风头无两的社交晚宴了……   两年光阴,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所以哪有什么美人愁嫁?耐不住等待,就上不来大鱼而已。   当流言的暴雨倾盆而来的时候,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一个飞去了风情万种的海岛参加论坛年会,另一个在家里抄经。   陆漫漫满脸紧张忐忑地推开门,看见林小姐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桌边写字,她大松了一口气。   “姐,你真坐的住啊?!”   林乙目光仍留在她的笔尖:“不然我应该上哪吊着去?”   “唉……估计再用不了几天,我妈她们广场舞圈子都要知道了……集团内部各种八卦小团体跟打了鸡血一样,目测总裁老婆团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林乙放下笔,陷入沉思。   半晌才发出一句:“你妈最近要是找我,就说我出国玩了,我先屏蔽她老人家一段时间?”   漫漫点点头,然后字斟句酌地说:“总算领教到什么叫三人成虎了,姐,外头那些传言全是凭想象在意淫,你可千万别和他们较劲啊!”   林乙笑了:“漫漫,我要是较劲的话,咱俩还能坐在家里好好聊天吗?何况这样的事,我要去哪里找谁较劲?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一阵风就散了。”   漫漫长舒一口:“你不在意就好!”   林乙打开电视,新闻频道正在滚播论坛峰会的消息。一眼就看见了他。   正在进行的一场经济讨论会上,某知名企业家正在演讲台发言。厉远山坐在镜头正后方的沙发椅上,架着腿,左手抱臂,右手支撑着下颌,一副沉思的样子。   “唉,这群大佬,矮的矮胖的胖秃的秃……也就厉大BOSS还算KEEP得不错。姐,他算是脱衣有肉,穿衣显瘦吗?”   “陆漫漫!你是他老婆团的卧底吧?”   “嘿嘿,也不是不好奇……姐,你们和好了对吧?”   “不知道,让我再想想。”   “想什么呢?都这个局面了……”   “哪有那么简单?”   “哪有那么难?!你总说为自己活,那问问自己的心啊,你爱他么?”   “问了,可是过往种种不可追,未知的一切更难测……”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算了吗?”   林乙摇了摇头。比面对他的过往更难的,是放弃他。   “我试过了分开,可是再见面才知道,我对他的心就是那样,没有一点悔改。”   漫漫叹了一口气:“那更没什么可想了吧。”   “我不是在思考去留,而是在和自己的不甘心做斗争,再清醒的人也需要一点点玻璃心的时间,等我消化好了,他应该就回来了吧。”林乙脸上仍有笑容,又不像是因为甜蜜。   漫漫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抱着她的肩:“姐,你不要为难自己。”   ————————————————   备受瞩目的热带海岛,椰林婆娑海浪温柔,每年这个时候,新老朋友新老对手们齐集一堂,谈天说地,谈事业谈梦想。情怀和抱负,责任与担当,无所不及,思想荟萃,真真成为了精英和智者们对话的大舞台。   一场精彩的关于创业的夜话过后,几个相熟的老伙计相约去喝两杯。   私人海滩上,明月高悬,夜风清朗。   厉远山仰靠在椅背上,听朋友们继续高谈阔论,他偶尔表达几句见解,听的时候比较多。   “老厉就是鸡贼,酒也不肯喝,话也不多说,回去一算计,聊出来的东西都给他当令箭,咱们全是他老弟的智囊。”老谢是同行,项目上常有竞争,但仍不妨碍两人私交。   “就是啊!他这几年雷声越来越大,做事倒越来越谨慎了。”因为他不喝酒,伙计们便拿他说笑起来。   “唉嗨,还别夸他谨慎,人家可是带着新闻来这儿的,回去机场肯定都在堵着拍他,老厉你可得悠着点。”   厉远山无奈的摇摇头:“你们都是老哥,有好酒好肉,我这干看着,还要拿我寻开心。”   “远山,你这回也不避着点,没见过你在哪个场合这么高调带过谁,是存心要放消息啊?”   厉远山低头玩味的笑,不置可否。   他们酒过几巡,已经开始揽肩拍背,信口开河。厉远山独自清醒,觉得没趣,于是走开,站在海边吹风。   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林乙的名字闪烁在屏幕上,显得旖旎可爱,他笑着接了起来。   “喂。”   她那边没说话。   “小乙!”   “啊?”迟迟疑疑的回答声,仿佛打电话的不是她。   “在干嘛?”   “在看鱼。”   厉远山无奈的摇头,语气却仍旧温和耐心:“它们还好吗?”   “谁们?”   “鱼!”   “鱼有什么好不好的……”林乙嘀咕。   “那你还好吗?”仍然低沉温和,彷佛在她耳边。   “我……也没什么不好。”   “好,等我回来。”   他知道这些天,她可能会面对怎样的声音和眼光,那是他们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的风雨,他的林乙与他一样心清神明,所以并不觉得忧虑。   “你哪天回来?”她问。   “你哪天想好了,可以让我回去?”   “今天。”   “那我明天回去。”    ☆、第 39 章   三十九、   D市机场,蹲守多日的媒体狗仔们终于都没走空,拍了个盆满钵满回去了。   富商为会佳人提前返D,新科女友甜蜜接机。   画面上二人轻装便服,墨镜遮面,始终十指紧扣,神情自若地消失在镜头前。   来接机的还有司机老任,他心无旁骛地开着车。坐在后排的老板和新科女友一路沉默,手却始终相握。   车子驶进庐园,林乙对着满目熟悉的花草园林发起了呆。   厉远山敲了敲她的额头:“怎么回事,还落下病了?”   那晚见过两位先生后,林乙就持续着这种呆呆的状态。   “不是,太久没来这了,以为再不会来了。”   厉远山愣了一下,听出了她话里的伤感,于是抬起手搭在她的肩上:“绑也要把你绑来的,还真以为想跑就能跑掉?”   林乙抬头看他,破愁为笑。   她知道是安慰的求全话,但他愿意说,她也愿意笑。   这次回来,没有了德荃的沪菜大宴,连阿姨都没有差遣,厉总说我来下厨。   捧着他亲手做的素菜羹汤,林乙觉得安心踏实。   饭饱茶足,两人倚在沙发里看电视,晚间新闻里还有他昨天参会的身影,今天那人已经坐在了身边。林乙伸手摸了摸他下巴上正泛青的胡茬:“你今天没刮胡子吗?”   “嗯,早上赶飞机,没来得及。”他抓住那只在自己脸上游游蹭蹭的手,“想干嘛!”   “试试手感,也有半年没碰过了。”她嬉皮笑脸,看在他眼中却越来越蛊惑。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认真端详过她了?林乙脸庞清瘦,眉目隽秀,因为不适合浓妆,故少了些丰桃之姿,却添了分如玉的素净与温润。   她笑到得意处时,两腮会浮极淡的霞红,那一点点颜色一直蔓延至耳稍,延至细白的颈脖,延至他的心里。   他伸手抚上她的后颈,熟悉的细软柔滑的触感渐渐燃起他的心绪。他凑近,哑着嗓音在她耳边问:“试完可不可以买单?”   林乙笑着向后仰了仰身子,再次与他拉开些距离,然后用手捻住他的下巴,左右摇摆了一下:“看成色还行,可以考虑考虑。”   厉远山一把将他拽进怀里,反扣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置于自己胸前,再次将嘴唇贴近她的耳畔:“别乱动,宝贝。”   她被催眠般阖上眼,任他的气息刷过她的侧脸,柔柔软软地抵达唇边。   他的吻越探越深,彷佛要取尽她口中的无尽甘醴。在他步步攫略之下,林乙节节败退,原本紧抓住他胸前衬衣的双手,逐渐松弛,又无处可去,便沿着他松开的领口一点点摸索下去……   厉远山翻身将她送至身下,一只手臂支撑着身体,另一手继续在她身上撩拨纵火。   气息渐乱,四目相对,目光里尽是灼热与惶急。   沙发因承载着□□的重量而逐渐深陷,痴缠的二人终于身心相连,这雷霆乍过的惊天之势,将一切顾虑惊扰烦忧通通摔出了身体之外……   窗外幽林篁竹,清风明月,都噤声静立。窗内殢云尤雨,绮情依依,缠绵温软的呼唤声萦回不息。   “远山……”在几欲燃尽之处,她手指紧扣他的后背,呼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飘渺震颤,如临异世仙山。   他却骤然放缓了步调,探下头,以温柔而缱绻的目光凝视着身下那张情深迷蒙的小脸。   他俯身,轻啄她的眼睫,她乖乖闭上眼,于是一片黑暗中,她听见了耳畔有人低声对她说:“林乙,我爱你。”   那声音才是来异世仙山,将她的身心魂神都收敛过去。林乙紧咬嘴唇,揽过他的颈脖,玉膝轻绕,使他们再次紧紧相连。   然后,她贴着他的耳垂颤抖着声音答道:“我也爱你。”   话音才落,他已携最澎湃激荡的狂潮而来,将她瞬间淹没。   ……   这一晚,庐园安宁祥和,仿佛十几年来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温馨。   日上三竿,两人才懒懒睁眼。   “能一起赖床的感觉,好…奢…侈……”林乙伸开双臂,在床上伸了个久久的懒腰。一晚上折腾,浑身酸痛。   厉远山侧身躺着,枕着手臂看她。林乙被盯得有点害羞,低下头,发觉自己春光大泄,满身都是他的烙印,于是拽了拽胸前的被单,却被他一手拂开。   屋内冷气未关,夹带着清晨的凉意,让林乙不得不屈身于某人的臂弯之下。   他这才满意地拉过被单,盖在怀中人的肩上。   林乙突然想到什么,又自己把被单撩开,歪着头在厉远山胸前打量起来。   厉远山狐疑地看着她:“又想干嘛?”   “别紧张,吃不了你!”林乙笑得更诡异了。   他再次伸手一拽,使她顺势跌怀中,威胁道:“再看下去,我不能保证会不会吃了你。”   一边说,手掌已经在她光滑细嫩的腰间游荡。   “别别别,英雄饶命!”她倒是跪得很利索,身子随之蜷了起来,逃避他的逗引。   “你刚才究竟笑什么?”   “有人问我,你是不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我想确定一下,好答复……”   厉远山用惊愕又迷茫的目光看着她:“林乙,你真是……豁达敞亮!”    ☆、第 40 章   四十、   豁达敞亮的林乙,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庐园,无所顾忌地挽着富商男友招摇过市,心安理得地任由他的司机和帮佣伺候她车前马后,已然一副女主人的派头。   外头怎么看她的都有,她却心无挂碍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厉总仍然满世界飞,只是追逐他的长焦镜头又多了几架,它们都恨不得捕捉到他一点沾花惹草朝秦暮楚的动向,好再口笔挞伐一番,以正天下捞女的视听。   捞女自己倒是不以为意,惹得陆漫漫同学惊呼:“姐,你这是道行高还是修行好?”   林乙大摇其头:“我只是想看看换一个方式,会不会更坦然舒心。”   “跟大BOSS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刺激吗?”   “没有远看那么神奇迷离,他也是个普通人,抽烟喝酒打牌熬夜,胃痛起来也一样蔫头搭脑,说再也不乱吃喝了,忙的时候又什么都顾不上了。有时回来睡一觉,天不亮又走了,像是来偷情的……这么说也算刺激。”   漫漫听完摇摇头,很不甘心自己勾勒的那个总裁的世界就此幻灭。   “姐,还有一个小问题……”   “说!”   “你的事……有一天……黄霄哥问了我……我就说了一点……感觉他有点失落。你说,他是不是对你还有心思?”   一向口快心直的陆漫漫忽然如此犹疑,直觉告诉林乙,小姑娘心里藏了事情:“漫漫,你认识黄霄多久了?”   “好多好多年,他爸妈都跟我妈是同事,小时候我们还一起挨过打,因为我逃课跟着他们几个大孩子去防空洞探险。都是革命情谊!”   这倒让林乙想起了高逸,她这些日子忙着在自己的爱恨情仇里跌宕,竟然忘了有多久没和他联系。这个家伙也总是没个谱,不主动找他,就敢玩得销声匿迹。   林乙叹了口气,又想起漫漫的事来,继续问道:“你就眼看着你的革命伙伴这样相亲而去?”   漫漫沉默了,心事被说中,显得有些忧郁。   “漫漫,我觉得黄霄是个很简单务实的人,对我的心思也仅仅是觉得条件合适,值得发展而已。这样的男人,少些情趣,但值得共度人生。你喜欢他,为什么不主动表白?”   “我小他七岁,在他眼里我根本算不上个能谈情说爱的女人……”漫漫眼里都是落寞彷徨。   “那你也试试改变一下方式,让他正视你也是个好姑娘的现实啊!”   “好姑娘的现实……”漫漫思考了好久,捧着脑袋,烦躁不安的样子。   “漫漫,争取一下试试,没拿起怎么知道放不放得下?!”   ——————————   暑假开始,林乙的附中生涯也随之结束。放假前一天,她参加了最后一次全体教职工大会,虽然只是去友校,仍能感觉到浓浓的离别之意。   任娜还是与她坐在一起,却比过去沉默得多,她不再开那些轻佻的玩笑,甚至流露出刻意的小心与疏离。   会后,多年同组的同事们说聚个餐,选地方时讨论得十分热烈,彷佛周边已经再没有让他们兴奋的饭店了,他们说的上次,上上次,去年,前年……那些聚会林乙通通都没参加过。可是今天,她却希望能跟着一起去,也喝上几瓶啤酒,吹吹江风,聊聊领导、学生、家长的趣事逸闻。   可是没人问她要不要一起。   大家早已经默许了她的不合群。   林乙低下头,摆弄手机,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个独立又自我的小世界很冷清。   突然面前的桌面上出现一个大茶杯,老宁的啤酒肚比他的人更先出现在视线。   “小林,晚上一起去吧,也给你们俩践个行!”老宁指着相距颇远的林乙和任娜,隔空划拉划拉手指,示意一起!   林乙惊讶地抬头,任娜却先开了口:“她晚上方便吗?”   “方便!我想去!”林乙的回答直接得让所有人都接不上话,面面相觑几秒后,办公室里很快又爆发出热烈的欢笑声,掩去了原本的尴尬。   他们的聚会原来这么痛快逍遥,满地啤酒瓶,桌上堆满了在课堂上劝诫学生们不要贪吃的煎烤酥炸等致癌食品,一群人都卸下了师表的包袱,称兄道弟宽杯畅饮,满口的激言狂语……   女生们也不再端着,几杯酒下肚,推心置腹地说起了心事,原来那些居高堂之上的老前辈,留了这么多口实给晚辈同行,成了她们酒桌饭后的谈资。   林乙也喝了不少,但她谈资有限,多数时候都在听,那些曾经令她不以为然的八卦秘辛,耐心听来也有些逻辑,彷佛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任娜喝得很豪迈,她人缘好又是临别,总有一杯接一杯的情意让她无法退却。   喝到后来,她只能摇摇晃晃地挪到林乙身边,搭着林乙的肩开始傻笑。   任娜对着整桌人嚷嚷:“你们摸着良心说,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同事们开始起哄,一直以来附中舆论就有两套审美系统,各美其美,哪有定论。   林乙拿起酒杯,和任娜面前的杯子碰了碰:“他们当着我的面不好说实话,因为杀熟好过杀生,敬你一杯。”   任娜没有去拿酒杯,却把头倚在林乙的肩上:“我不要你敬!我知道……有些事,不管我多使劲,都没法和你比!”   同事们都识趣地沉默了,静静看她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将如何演变。谁知林乙居然毫不在意地干掉了杯中酒,一手拍了拍身边任娜的背,另一手拣了串羊肉,大啖起来。   任娜还是不依不饶:“林乙,跟你放在一块比特别特别没劲,你连一点竞争的斗志都激不起!可是为什么总把咱俩绑在一起?为什么我想要什么,前面都挡着一个你?!”   任娜真是喝多了,眼眶一阵一阵地泛着红,不知是借着酒劲,还是借着老同事们都心照不宣的最后一次相聚,她把这十年掩藏在笑容背后的苦楚都倒了个干净:   “一进学校,咱俩就被放在一块对比,你爸是局领导,你一身清高的劲儿都有人替你兜着,多少次受了傻逼家长的气你可以转头就走,我却要想尽办法圆滑地处理各种关系!”   “后来你爸一病,满世界都同情你,还要保护你的自尊心,悄悄地给你调课帮你补缺,替你行尽了方便,还要装着不知情。”   “评职称,我就差那一口气,结果你收服了周疏狂,连同他爸一起收了去……林乙,你连遭遇不幸,都能收之桑榆!我能说什么?我能羡慕你比我更不幸?”   任娜哭哭笑笑,忽喜忽悲:“现在好了,终于不用比了!再不用越过你看风景了,你都一览众山小了,我可以慢慢爬自己的山了走自己的路了,真TM轻松啊!”   林乙听着这番醉话,思绪翻涌起来。   原来她认为的清净无碍的自处方式,并不意味着没有伤害,她关上自己的窗户,却将更多人的善意也挡在了窗外,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狭隘?   一场离别酒,让一贯游离于边缘的林乙突然惆怅伤感了起来。   聚会到了尾声,林乙给司机老余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喝了酒,没法开车回家,麻烦他来接一趟。   漆黑的迈巴赫停在路边,林乙和同事们告别,然后搀着醉到连家在哪都说不清的任娜上了车。   “余哥,实在是抱歉,这么晚还劳您跑这一趟。”林乙一边将烂泥似的任娜扶好在座位上,一边连声向司机致歉。   “你还知道晚?!”   前排传来的声音让林乙惊得浑身一颤。   “你怎么回来了?!”她惊大于喜地问道。   厉远山转头看她,满脸醺红,浑身酒气,还睁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着他,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林乙,我不在家,你就喝成这个鬼样子?”   林乙看着怀里不省人事的任娜,再看看眼前铁青着脸的厉大BOSS,突然觉得人生好难……   她不过是第一次参加聚餐,没准还会是最后一次了……却碰上了回来临检的老板,于公于私,于国于家,她都觉得背时透顶了!    ☆、第 41 章   四十一、   早晨醒来,林乙摸了摸身边,又是一场空。   难得他回来一次,却被自己醉过去了。   ……   昨晚,她虽然还没喝糊涂,可是手忙脚乱地把喝挂的任娜安置到客房,再强打起精神把自己收拾完,走出浴室,某人已经在床上酣睡了。   他平时睡觉动静很轻,这一晚却有微微的鼾声,可见极疲惫。   林乙轻手轻脚上床,脸贴着他的后背,圈住他的腰,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也昏昏欲睡起来。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他翻过身来,习惯性地将她揽进怀里,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头顶,她懒懒地向他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了,总得起床洗漱吧,哪怕他又不知飞去了哪里,哪怕她仍然在头重脚轻的宿醉状况里。   稍微清醒一些,她才想到该看看客房里的任娜。才下楼梯,就闻到了煎蛋的香气,早餐的诱惑牵引着她向厨房走去。   更诱惑的画面就这样映入眼帘,那个西服衬衣就像长在身上的男人,今天居然穿了宽领T恤,棉麻长裤,光着脚站在地板上,专注地翻动着锅里的食物,烹饪的声响让他完全没有听到林乙下楼的声音。   林乙痴痴傻傻地看了好半天,才挪动脚步。   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脸就埋在他的后背,使劲呼吸着属于她的他的气息。   “醒了?鼻子倒是灵!”他没有转头,任她抱着自己,香香软软的气息也令他熟悉又满意。   “嘿嘿,美食美色当前,我怎么躺得住?”她就黏在他背后,额头蹭来蹭去,像只撒娇的小狗。   厉远山关火,盛盘。然后转身靠在案台边,顺手揽住她的腰,面对面地看着眼前这张有点浮肿的脸,摇了摇头:“喝了多少?肿成桃子了!”   林乙也盯着他看,目光上上下下将他扫描彻底,眼里闪烁着无数星星:“这不重要!只要每天起床能看到你这个活色生香的样子,肿成包子我都可以的。”   他伸手掐她的脸颊:“你倒是想得美!什么不干,每天在家给你作饭?”   “可以啊!我养你,一句话的事!”林乙诚意满满地交代了自己未来的年薪数字,大有要扔卡出来的架势。   厉远山皱起了眉,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是不是嫌薪水太高,怕没人帮你花?”   林乙噤声摇头,眼睛睁得老大,一脸的诚恳无辜:“不是这样,老板!”   眼看老板的眉头越皱越深,唇角的笑意都收起来了,小林同志心知不妙,急忙祭出了杀手锏——勾住他的脖子,柔软服帖地凑到他耳边问:“怎么了嘛,老板?”   他将她肩膀扳正,与她对视:“你叫我什么?”   “老板……”她楞楞的,完全意识不到问题。这又不是第一次叫他老板,干嘛突然间显得这么介意……她戳戳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那我……怎么称呼您……合适?”   厉远山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好久,然后,他挑了挑眉,若无其事的端起身后的盘子,绕过她向餐桌走去:“过来,先吃饭。”   留一脸问号的林乙怔在原地。   厉远山放下盘子,才看到倚在餐厅门边的任娜。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直起身,恢复起礼貌的笑容:“早,任老师。”   “早,厉总。”任娜脸上也漾出她的笑容代表作,精准迷人。   林乙走出来,见任娜已经穿戴整齐,连妆都补好了,只能暗暗惊叹这素质我真的服气。   任娜走到林乙身边,单手勾住她的肩,面向着厉远山粲然一笑:“厉总,你女友即使素颜肿成了包子,都比我自信,是怎么回事?”   厉远山笑着耸耸肩,不做答复。目光却只落在他的包子身上,彷佛她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都洋溢着无限妙趣。   任娜长叹一口气:“一大清早吃了你们一套完整的恩爱戏,真油腻……”说罢,理了理背包的链条,就向外走去。   “唉,你不吃早饭啊?”林乙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看都看饱了,你们继续。”她摆摆手,头都没回。   ——————————————   整个早餐吃得特别安静,林乙不知道厉总的风向哪里不对,只好埋头吃。   他放了份报纸在手边,吃得差不多了,就着一杯牛奶,开始看报。   林乙白了他好几眼,可他神情专注,完全没有接到刀。   “远山……”她终于闷不住了,开口求饶。   他从报纸里抬头,斜睨着她,露出询问的神情。   “你今天怎么有空在家看报纸?不用出去?”   厉远山的心底再次回荡起声声叹息,脸上却仍然强装镇定:“你不是让我在家等你来养?”   “话是这么说……”林乙一边思索,一边站起身,走到他的座椅背后,将双手搭在他肩头,一本正经地说,“但我想了想,你还是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否则我们在精神上很难平等交流。虽然我也曾向往过耕田织布、挑水浇园的田园牧歌生活……”   厉远山只觉得心口有一股老血渐渐上涌,完全接不住这个女人的套路。   他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她在身边坐下,收敛了神情问道:“小乙,说件正事。你暑假有什么安排?”   “培训啊,准备开学,为你开疆僻壤!”   厉远山沉思了一会,又问道:“空一周时间出来,有没有问题?”   “啊?为什么?”   “一起去蒙特利尔,看看小南。”   林乙嬉笑的神情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收敛。心中却骤然一肃,为他突然提出的这个动议。    ☆、第 42 章   四十二、   八月,人们都习惯了皮肤在煎烤机下滋滋作响的感觉。   二十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特鲁多国际机场,空气中透着久违的清凉。   出了机场,林乙问:“咱们先去哪?”   “先回家。”   林乙歪着头打量他,渐渐习惯了他置在各地的房产,与遍及四海的“家”。   蒙特利尔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圣劳伦斯河穿城而过,遍地的教堂和中古建筑,傍晚时分,整座城笼罩在薄暮中,沉静安详。   林乙隔着车窗打量这座城市的模样,若有所思。厉远山拍拍她的手:“还有时间慢慢逛,先休息会。”   时差带来的强烈困倦感让他仰靠在椅背,昏昏沉沉睡去。   林乙却没有困意,不知是因为这城市陌生的风景,还是因为即将见面的熟悉的少年。   司机是华人,偶尔向林乙介绍几句路过的观光景点,其他时间车内都是一片沉默。   车子驶入高低起伏的西山区,一座座城堡般的房子错落地分布,每一座与每一座都不相同。   司机说,北美有很多名人都喜欢在这个区域置宅,月底蒙特利尔电影节的时候,西山也会星光熠熠。   林乙有些神思恍惚,眼看着车在一幢法式大宅前停了下来。   管家是个说法语的老绅士,早已经等在门口。他对林乙欠了欠身致意,就转身专注地向厉远山报告起什么来。   她不通法语,只能默默等在一旁。   片刻后,厉远山揽起林乙的肩,低头说:“走吧,到家了。”   走进去,林乙才发觉,这个家与庐园的中式古朴之风截然不同。建筑外表古老敦厚,内饰典雅而考究,处处彰显着华贵奢靡。夜色已降,客厅灯火通明,白与金相间的主色调搭配着深沉的法兰西蓝,华贵而优雅,林乙立足其间只觉得陌生又局促。   厉远山满脸疲惫,倚在沙发上,他拍了拍手边的位置,示意林乙坐过来。   她安静地坐下,姿态却丝毫没有放松。   厉远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在紧张什么?”   林乙静默地盯着大门边的楼梯看,那里除了一樽古罗马雕像,什么也没有。   “别看了,小南和朋友去Banff徒步了,家里只有我们。”   林乙满脸迷惑地看向他:“他不知道我们会来?”   厉远山沉吟了一会,没有回答。   林乙的心也跟着沉没。   终于,她肩膀一松,倚在了他的身旁。   实在抵挡不住困倦的袭击,二人晚饭未进,就已经昏睡了。   睡了两天,终于把时差倒了过来,林乙也渐渐放下了紧张又拘谨的心。   厉远山总是抚着她的背,笑她太过小心:“小南在国内时就信任你,何况他受西方教育时间长,想法很独立,不要太担心,他会接受我们的关系。”   林乙点点头,心中却始终有个忐忐忑忑的小声音,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带着她在蒙城四处游荡。   蒙城的夏天温度适宜,晴好却不炙热,他们相偕走在铺满鹅卵石的小巷,路过维多利亚时代的老房子,路过演奏街头音乐的小广场,路过精心布置的餐厅和咖啡馆,路过商店,路过画廊,路过两个人的风景,他们的身影又成了街头画框里的风景。   还有遍布的教堂和博物馆,林乙终于再无暇思虑其他,完全地沉浸在了这座老城迷人的艺术与宗教气息中。   厉远山也罕见地呈现出轻松慵懒的状态,他拖着林乙的手,回到了他的大学校园,去探访二十年前陪伴过他的一草一木。   McGill是全加数一数二的名校,与这座城市一样古老而凝重。   厉远山毕业于人文学院,这令林乙感到惊奇,她一直认为他就该属于经济、建筑或是管理之类学科,然而他却真的曾是个一板一眼的哲学系学生。   已经是暑假,校园内仍然有学生往来穿梭。人文学院秉承着整个McGill建筑的维多利亚风格,古朴典雅,透着沧桑与庄重。   在明媚温和的阳光里,林乙和厉远山携手走过长长的透着针叶香气的甬道,来到学院楼前的草坪上。   正值午后,有人趴在草地上专注地码paper,有人低头翻开厚厚砖头书中不知名的某一页,还有人就那么在阳光下坐着,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厉远山彷佛穿梭了二十年的时空,重新回到了他的McGill岁月。   九十年代的中国留学生,与今天的这代出国的年轻人风貌截然不同。他们踏出国门的那一刻,肩上背负的一重是家国重托,一重是个人理想,多数没有优渥的家境,于是更要勤奋刻苦,耐得住艰辛。初到加国的厉远山,便是这为命运奋力奔走的大军中的一员。   冰天雪地的枫叶国,对于当年的他来说美丽却苦寒。除了压力重重的课业,和疲累的勤工俭学,更大的痛苦来自孤独,四下无人的孤独,无休止的孤独。不是说没有人说话,不是没有热闹,可是热闹、繁华、狂欢,终究都不属于自己。   在那样漫长的寒冷的冬天,在四下无人的空洞的日子里,他遇到了同样来自中国的交换学生周苏杭。   她是D大外国文学系的在读硕士生,来McGill交换一年。相同的国籍,共同的家乡,让两个漂零者无需更多理由地依靠在了一起。   在他为学业,为生活,为思乡而苦痛迷茫的岁月里,她带着和煦恬静的笑走进了他的世界。   她用乡音陪他谈天,用简陋的炊具为他烹制故乡的温暖,他们一起读来自盛唐的声音,读她最倾心的白乐天,读“吾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于是在孤苦之中,终于寻到了片刻安宁与温暖。   他们故事的开始,在那个年代的留学生群体里,毫无新意。倒是故事的结局,有些仓皇难料,出人意表……   “嘿!厉远山?”翻飞的思绪,被中断在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声里。   他和林乙同时惊讶地抬头,一个身材微胖的华人中年男子,带着同样惊异的神情走到他们身边。   他乡广袤,竟遇故人。 ☆、第 43 章   四十三、   “书杰?好多年没见了!”   厉远山没想到竟会在昔日校园里偶遇昔日同窗。   当年同批来McGill的公费留学生里,毕业后很多都留加或是去美国寻找机会,谭书杰就是其中一个。他与厉远山曾经是最要好的同学,毕业时想尽办法留在了学校,而各种机会在手的厉远山却决定回国,谭书杰几乎认为他疯了。到现在看,又不得不佩服他当年的远见与气魄。   谭书杰兴奋地拍了拍厉远山的肩膀:“你小子,回来蒙城也不招呼一声!”   “小住几天就走,打算等有时间再约你们好好聚。”   “少拿你们国内官场那套应付老同学!上次咱们见面还是什么时候?四五年前了吧?还是我回国探亲的时候。”   厉远山笑着点点头:“五年前,在D市。”   “对了!我记得刚巧秦音音的书店开张,咱们一群人聚在D市,那天你和苏杭都喝多了,还吵着要订机票……”   厉远山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他瞥了一眼林乙,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滔滔不绝的谭书杰,神情专注得像在听什么要闻。   厉远山适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谭书杰的激情回忆,再牵起林乙的手,给他们相互介绍起来:“林乙,谭书杰。女朋友,老同学。”   饶是话痨如老谭,也终于观色地住了嘴。   ……   从McGill 出来,一路上林乙都不太说话,厉远山揽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边问她:“晚上吃什么?这几天齁坏了吧,要不去吃中餐?”   林乙挑眉看他,目光里有疑惑,还有一丝闪闪烁烁的沮丧。她明明已经和自己说好了,不再与他的过去较劲,但是陪他游故地,逢故人,还是有躲闪不及的失落与叹息。   周苏杭那么祥和美丽,他们的学生时代一定如琴如瑟的美好。   还有秦音音,她的二十年陪伴,又怀抱着怎样的执着坚定?   与她们相比,林乙觉得自己像极那个在树桩边打盹的农人,碰巧遇到一只撞晕了的兔子,一无所长却自鸣得意,谁知道会是运气的开始,还是贪得无厌的报应?   她突然有点想家,想那个曾经被爸爸妈妈守护得和乐美满的家,想那个他们一个一个离开后空无一人的家。   这异国的繁华鲜亮,到底令她索然无味起来。   “我想吃火锅,咱们去买菜吧?”林乙想到最后,想起的竟是沸腾不息的□□辣锅。   “走!”他大笑,因为她总说一锅解千愁。   两人抱着大包火锅配菜回到家,管家先生闻声出来,接过他们手里的购物袋,对着厉远山说了些什么,林乙听不懂,径直向客厅走去。   沙发方向传来叮叮咚咚的电子设备音乐声,林乙寻声走过去,就这样见到了等了多日都未露面的少年。   周疏狂手持游戏机,正歪在沙发上玩得兴起,对林乙的走近毫无察觉。   林乙感觉到了紧张,突如其来的、毫无准备的紧张。她提起一口气,正要叫他,却被另一个从起居室传来的声音怔在了原地。   “小南,是你爸爸回来了吗?”秦音音声调绵延和缓,如她对这个家熟悉自若的举止,如她走出来时慵懒的步伐。   周疏狂抬头向外望去,见到了立在不远处的林乙。   三人各据一方,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惊讶神情。   “林老师?!”周疏狂坐直身子,想了想又站了起来,面向着林乙。   “你好,周疏狂。”林乙的反应生硬而局促。   倒是秦音音,很快就恢复了自在的神色,捧着手中的咖啡杯啜饮了一口,才笑着说:“林乙也在啊?远山呢?怎么不见人!”   “他在后面……”话未落,厉远山已经走了进来,站在了林乙身边。   他先向秦音音点了点头,彷佛并不意外她的出现。然后转头问周疏狂:“Banff怎么样?有遇到危险吗?”   周疏狂耸耸肩,没什么可回答的样子,他的目光不时看向林乙,充满疑惑。   盛夏的傍晚,四个人的房间,气氛却冷得像要结冰。   片刻后,有人打破了沉默的格局,是林乙:“晚上吃火锅,四个人正好,远山跟我来洗菜。”   周疏狂再次诧异地看向她,彷佛听到什么惊闻。   秦音音脸上又浮起了玩味的笑容:“厉总好兴致,就是不知道十几年了厨艺有没有精进……”   厉远山眉头皱起,给了她一个见好就收的告诫眼神,转身拖着林乙的手向厨房走去。   客厅里,周疏狂仍是满脸惊诧。   一周前,老厉说要带一个人来与他见面。这两年,他们父子关系稍有些缓和,但他对于老厉安排的事,向来不很上心,刚巧朋友约他去Banff徒步,想都没想就去了。   在Banff期间,他接到秦姨的电话,问他回来需不需要接机,他当然爽快答应。却没有想到,老厉要安排他见的人是林乙。更让他吃惊的是——她与自己的父亲,显然已经关系亲密。   秦音音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她缓缓倚进宽阔的沙发里,目光迷惑涣散起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父亲这次这么上心?”   周疏狂也迷惑,但他沉思了一会儿后,又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口气,重新举起手里的游戏机。   厨房里的两人,安静地忙碌着,林乙负责洗,厉远山来切。   水龙头哗哗作响,林乙机械地将一片片青菜冲洗干净,码好在盘子里。   “小乙,给我拿个空盘子。”   “哦。”她伸手到橱柜里取出一个盘子,递了过去。   厉远山放下刀具,一手接过盘子,另一手伸到她背后一揽,就将她圈进了怀里。   “不开心?”他轻声问。   “嗯。”   “因为小南?还是音音?”   林乙脸贴在他胸前,想了又想,回答道:“因为我自己。”   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声音里有温柔的怜惜:“你又跟自己较劲。今天这个状况,是因为我没安排好,对不起。”   林乙抬头望着他,他目光沉静地与她相对,那是只属于她的柔和与耐心,与他在任何场合面对任何其他人时,都不相同的神情。相爱的人,总能在对方眼中寻到让自己深信不疑的深情。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他的眉宇、眼角、额边都有岁月烙下的细浅的皱纹,她轻轻地抚过那些皱褶,像是在重新认识它们。   “远山,是我来得太晚,还是你走得太急?总觉得错过的太多,补救不及。”   他扶正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字句清晰地:“谁说过要你补救什么?!我们来看小南,只是告知家人你我在一起,并不在于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与秦音音的态度,更是毫无关系。”   林乙怔怔地看向他,嘴角轻瘪,彷佛心事被触碰。   “小乙,将来面对你的家人和朋友,或许我也会紧张不安。但感情这道题,能握笔作答的只有你我自己,不要被穿梭来去的别人打扰了思绪。”   寥寥数句,不轻不重,却胜过万千言语。   林乙得到的不仅仅是抚慰,还有他铺开给她的,一片更加深远的心。 ☆、第 44 章   四十四、   飞机降落在烈日炙烤的D市机场。   才出港,厉远山的助理和司机就已经等在了接机口。   林乙早已习以为常,与他拥抱,挥挥手,然后跟在推行李车的司机身后离开。   厉远山和助理转身向另一辆等待已久的商务车走去。   厉总日理万机,又不知道要几天见不到踪影。林乙突然不想独自回冷清的庐园,她让司机调转车头,驶向市区。   大院里依旧浓荫笼盖,蝉噪树静。   临时起意回来,发现没带钥匙,幸好配电盒里还有一把备用的。   找的时候发现,钥匙的位置稍稍改变了,可能是漫漫来过。   推开门,家的感觉扑面而来,老房子老家具散发出的熟悉气息,让林乙踏实心安。   终于回家了。   鞋柜上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潦草张狂的大字,内容是这样的:   “林乙,你他妈真难找啊,是欠债跑路了还是跟哪个傻逼私奔了?手机打不通,家里堵不着,连那几条傻逼鱼都不养了!再搞下去老子要报警抓人了!回电话!”   落款——“你哥”。   高逸回来了!   林乙举起那张纸,又看了一遍,止不住笑意,她拨通了纸上的手机号码!   “喂,高逸。”   “卧槽!你还认识高逸啊?!”   “认识认识,您是我亲哥!”林乙谦卑恭敬,狗腿得一比。   “滚滚滚!你大爷,别给老子来这套,到底死去了哪?”   林乙笑眯眯地听,彷佛他吐出来的是满嘴关怀与温馨。   “出了趟远门!一回来就给你电话了,我鞋都没来得及换!”   “算你丫还有点良心!”高逸这才稍稍放缓了语气,“哥们回来了,高不高兴?”   “什么意思?你非洲创业失败了?”   “草,傻逼林乙!这么挤兑亲哥你也不怕雷劈。”   “嘿嘿嘿嘿,你回来干嘛了?长期短期?”   “坦桑现在政策不错,市场也好,公司已经上了轨道了,工厂合伙人盯着,我回来反攻国内市场。”口气里有掩不住的得意。   “高总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先受我一拜!”   “好说好说!晚上想吃什么?高总请!”   德荃斋,一桌子鲜香精致的沪菜当前,林乙心潮澎湃,食指大动,完全顾不得和老友寒暄,挥舞着筷子大干起来。   “你TM什么情况?咱俩到底谁刚从非洲回来?”   “差不多,都差不多……我算是知道了:这世上,唯有鲈鱼和红烧肉不可辜负!”   高逸看她吃的那个蠢样,摇了摇头。   饭吃饱了,酒也下去几两,高逸点起一根烟,眯着眼吞云吐雾,随口聊聊他在非洲的见闻。   林乙小酌了几杯,又是对着高逸,所以特别松弛自在:“老高,你这几年不在国内,动不动就失联,我有时候都觉得,咱们这三十年的架是不是都白打了……我都以为,你不打算再回来了。”   高逸喷出一口烟,拿眼白狠狠瞟了林乙一道:“放什么狗屁,哥们是那种六亲不认的人?!”   林乙想了想,点头说是。他怎么对他爹妈的?还能不是?   “我TM就算六亲不认的时候,也没丢下过你吧?!除了你亲爹,这世上还有哪个男的陪过你那么多年?”   林乙嫌弃地撇了撇嘴,对他这个夸张句很不以为然:“咱俩之间提性别伤感情,我什么时候把你当男的看过?”   “草你妹!”   “闭嘴!我妹有喜欢的人了!”   “哦,对!漫漫也是大姑娘了,下回我注意!”   “高逸!还做不做朋友?”   “做啊!当然做!不过连小漫漫都有对象了,咱俩这种老东西还孤家寡人着,是不是挺没出息?”   “谁告诉你我孤家寡人了?”林乙满脸胜利的喜悦,“我也有对象了。”   大概也只有高逸这种非洲来客不知道她有对象的消息……   当得知对象是谁后,高逸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喷出:“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医院,我对你说的话?你还是跟了他……”   林乙点点头:“还是跟了他。几经周折还是他,就算是命了吧?”   “累吗?有没有受气?”   林乙摇头:“还好,总归要克服很多方面差异带来的问题。”   高逸不说话,低头又喝了一杯白酒。   “不过,我现在能够理解陆颖然对我的那种敌意了,她是真的爱你……”   高逸抬头看她,眼光轻蔑:“你还说你没受气?没受气你他妈上哪去理解的敌意?”   林乙不再回答他,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起身去洗手间。   厕毕,还未推开厕所隔间的门,就听见了门外一段经典的洗手台八卦。   两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你说,居远那个厉总是定性好还是嘴挑?”   “不知道,看不透。苏媛这种要身份有身份,要身段有身段的神仙姐姐,不也没搞定?咱们看看就好。”   “我是不信有出来应酬不沾腥的老板,除非他那个女朋友有什么神技傍身,把人榨了个干净……”   “哈哈,那还真应该去找人家取取真经。”   ……   娇笑声、高跟鞋声渐行渐远。   手握真经的林乙一脸懵逼地站在马桶边,久久不能回神。   回到饭桌,高逸已经等得不耐烦:“你生孩子去了?走不走!老子都等困了。”   “走吧!”林乙拿起包包,跟在高逸身后向外走去。   代驾已经把车开到门口,面前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宾利,林乙惊诧地看向高逸,口型不动地小声问他:“你是去非洲……贩了两年毒吗?”   “放屁!这是我妈的!老子的车还没来得及买!”   林乙点头不迭,钻进车里。   刚坐定,就见一群人从门内走了出来。人群中,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被女友绝技榨干的厉总,与他并肩走出的是一个巧笑倩兮的美女,神仙姐姐无疑。   厉远山一行人才走出德荃斋大门,就见一辆宾利的车窗升起,扬长而去。   他好像看见了林乙,还有一个男人的侧脸,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恍惚了,可能是时差还没倒回来,又喝了酒……   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 45 章   四十五、   当晚回到家,林乙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没有梦,没有喜悦,也没有烦恼。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睁开眼看到的天花板那盏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吸顶灯,灯罩已经泛了黄,但旧得让人安心。   老朋友回来了,也是如此。   手机调了静音,摁亮一看,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厉远山。   他不是个容易焦虑的人,电话往往只打一遍,没接通就放下去做别的事情了。   向来沉得住气的厉先生,连续打三通来,很可能意味着耐心已经耗尽。   林乙回拨过去,只嘟了一声,就被挂断了。   她也习惯了,这是他在忙。   拉开窗帘,发现外面在下雨,屋里冷气恒温,始终无法感知到窗外的季侯变化。转眼已是八月下旬,节气上处暑刚过,带来的是秋天将至的消息。   下午给培训中心打电话销假,临近开学,最后几天的培训课程她没打算放掉。   大院里有个小农贸市场,卖的瓜果蔬菜都新鲜饱满,林乙想在家给自己做顿饭,于是撑着雨伞向市场走去。   在卖菜的档口碰见了高逸家的保姆陈阿姨,准确说来是高逸父母家的。陈阿姨在高家做了几十年,高逸和林乙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高逸这个浑球,在家对着父母从没几句好口气,也就对陈阿姨还算贴心,在他心中,陈阿姨带给他的童年温暖多过父母,父母永远都在忙工作。   林乙也喜欢陈阿姨,因为慈祥可亲。   “小乙,你怎么还是这么瘦不拉几,要多吃点!年轻人不要总想着减肥,瘦的骷髅一样拿什么生养?”   林乙笑着使劲摇头:“阿姨,我真的吃很多啊,昨天我还讹了高逸一顿贵的,他都怀疑我刚从非洲回来。”   “小逸这孩子也成天不着家,又住回他自己那套公寓去了,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个人在身边照顾,唉!你们这几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陈阿姨愁容满面,她自己没有生育,几十年在高家做保姆,一颗母亲的心都给了高逸。这几年,林乙父母相继去世,她又心疼起了小乙,总催问着高逸小乙有没有找到个合适的人家,姑娘家大了总要有个靠得住的归宿……   林乙挽着陈阿姨的手,撒娇的口气:“陈阿姨,陈妈妈,您别总操这份心了,我们都快了,快了……”   陈阿姨用完全不信的眼光看着林乙,但每当孩子们撒起娇来叫她“陈妈妈”时,她就什么脾气都消尽了。   就在这时,林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眼来电,赶紧接起来。   “喂,远山!”   “刚才在开会,你在干嘛?”   “我在大院的菜场买菜!”   厉远山顿了顿:“你昨晚回大院去住了?”   “对啊,突然想起就回来了。反正你也不在,回哪都是一样啊。”   她只是陈述事实,但这个句子听来,就容易被理解为抱怨。   果然厉总皱起了眉:“不一样,回庐园不需要你下雨天跑出去买菜。”   “嘿嘿,没事,我喜欢买菜。”林乙心情颇佳,声音都比在加拿大时轻快明媚,“远山,昨晚我太困了,手机又静音,所以没接到你的电话,让你着急了吧。”   厉远山锁紧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他抬手看了看时间:“没事,知道了你在哪就行。我马上要去机场,你在那边多住几天吧,等我回来再去接你?”   “好啊!那你早点回来。”林乙笑得满足甜蜜。   陈阿姨终于相信,小乙真的找到了一个想依靠的男人。看她脸上那藏不住的喜悦之情,陈妈妈也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   隔天,一大早,林乙准时出现在居远大厦的培训教室里。   同事们见她回来,都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只是这热情显得夸张又敷衍,因为很快他们又回到各自学习、聊天的状态中,再没人多一句寒暄。   任娜也搬离了原先的座位,去到了教室的后排角落,只剩林乙一个人占据两个人的桌椅。   韩戎依旧是一身绅士气派,穿着合体的衬衫马甲,衣袖卷起神采奕奕,不像在授课,更像在演说。   午餐的时候,林乙又不意外地享受到了一个人一桌的优待。同事们三五成群,聊得如火如荼,林乙觉得员工餐厅的吊炉腊肉饭真是人生知己。   韩戎在她对面坐下,看了一眼林乙的餐盘:“你的饮食习惯不很健康。”   林乙摇摇头:“是很不健康。但是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这是成语吗?”   “不是,这是真谛。”突然想到麦兜故事里那个唯一的“真谛”,不洗手不能乱抓的“真谛”……林乙笑出了声音。   韩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觉得这个女学生思维怪怪的,也不合群。   “林乙,你有没有意愿专修一门IGCSE或是A-Level课程的教学?你完全有能力独立授课,而不是只做基础教学。”   林乙险些被饭噎着。进入IB课程的培训后,她已经觉得视野大开,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看看都已经水饱了,现在突然有人问她“想不想试试当这个家的主人”,她只觉得受到了惊吓:“不要开我的玩笑,Dr.HAN!”   韩戎撇撇嘴:“只有你认为这是玩笑。”他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其他培训生,“或许你可以问问他们,你们当中谁最合适。”   林乙默然,她的每一次测验成绩和报告质量,在这个教室没人可以相比。而专授一门考试课程,是她进入这个体系的晋升目标,也是大家共同的职业梦想。   “我会努力靠近这个目标,但现阶段想那个,感觉太遥远。”林乙表达得保守而谦虚。   韩戎摇头:“不遥远,每年CIE都有资质培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林乙再次沉默了,CIE的培训与考核都在英国剑桥进行,难度可想而知。韩戎给自己的是一份赞许和鼓舞,距离真正的目标,还有漫漫征程。   最终,她并没有立刻邀他的推荐信,而是诚挚地表达了谢意。   中国人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   但她知道,那是一条多么重要的路。   餐后咖啡,是林乙培训生活里雷打不动的内容。   她买好了咖啡,习惯性向自己常坐的角落走去,却发现那张沙发上已经有人了,还是熟面孔。   “嗨,林小姐。”   是厉远山的秘书周瑞,她笑着站起来同林乙打招呼。   “嗨,周小姐。”林乙把咖啡放在她对面的位置,两人一同坐下。   其实林乙对这个秘书印象不坏,聪明得体,知进退。长得也不错,明眸善睐秀丽精致,完全不同于故事里刻画的那些妖娆冶艳的女秘书。她笑的时候,唇边还有一颗酒窝,也让林乙觉得亲切顺眼。   “今天厉总不在公司,去给S市一个项目剪彩去了。”周瑞微笑着说。   “嗯,我知道,我来上课的。”林乙心中暗叹,到底还是这样了,她走到哪都被人认成厉远山的影子。   “之前实在是抱歉。是我失礼,也不够专业,在公共场合议论上司私事。”她再次道歉,诚意毕现。   林乙释然一笑:“真的没什么,我那个举动确实很花痴。”   她又瞥了一眼电视,仍不时会出现厉远山的访谈画面,想起上次的事,林乙的确觉得不值一提。   周瑞也笑了:“前几年,厉总的连续休假从不超过三天,完全是工作机器。今年有些不同了,长假休了好几次,回总部办公的时间也增多了。”   林乙脸上微热,他的长假都休在她身边了,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他忙起来会不顾身体,胃不好,饮食需要注意,所以还要麻烦你从旁多照顾提醒。”   “你太客气,不过厉总应酬从不带秘书,我只负责处理公司内的事情,他比较不搞民营企业家那套……”   林乙心中暗赞周瑞得体聪明,总知道话要怎么说对方想听又放心。   “难怪远山总说身边人得力很重要,辛苦你们啦。”   周瑞摇摇头:“也不全是为了份薪水,你们这次去蒙特利尔感觉如何,小南还好吗?”   林乙吃了一惊,因为周瑞问话的这个语气,好像突然就脱离了秘书的身份,变成了熟识的朋友,或是,家人?   她诧异地看向她,不知如何回答。   “是不是有点吃惊?小南要叫我小姨,因为他母亲是我堂姐……我来居远工作,纯属裙带关系。”她脸上依旧是轻松的笑容。   林乙却深吸了一口气,周瑞,周苏杭……难怪,自己总觉得她的相貌亲切,透着熟悉,原来只是与故人的基因有交集。   林乙顿时百感交错,又理不出个头绪,只觉得世界越来越小,越来越神奇。 ☆、第 46 章   四十六、   培训的最后一天,有个结业仪式。   形式很简单,出席的人却很见份量,有附中的校长、国际学校的校长,还有居远集团总裁厉远山先生。   即使是国际学校,举办这种仪式的流程,仍然很传统很中国。   几位大人物先后讲话,两位校长,一位回顾往昔深情祝福,一位幽默风趣展望未来。   厉远山的讲话,简短鞭辟,没有暖场煽情也没有插科打诨,仅用短短数分钟,将压力、紧迫感和信心都释放得清晰明确。   最后,他说:“教育是新的起点,我并没有底气说必赢。可自古知兵非好战,今天的居远,办学的目标不再是击败对手、获得利润,而应是创造价值、提供机会、造福社会!愿以此,与在座各位共勉。”   情怀也到位了,真是好讲演。   林乙坐在台下鼓掌,心生敬佩。   在商业的帝国里,他是叱咤风云的领袖,从容自若宠辱不惊。   在她的小世界里,他是雾瘴中的一把摇铃,为她驱散迷茫与恐惧,却看不清究竟身在哪里。   接下来是表彰,考核优秀的学员齐列于台,林乙也在其中。她从厉远山手中接过奖励状,并与他握手、合影。   这一幕似乎备受期待,台下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机。林乙手握奖状笑容平和,厉远山手扶在她的后背,沉稳而挺拔,画面大方端庄般配得宜。   结束后,学员们合影的热情仍未停息,几个大人物各自被人群包围,厉总身边照例人山人海。   林乙走出会场,回到培训教室收东西。   推开门时,见任娜独坐在座位里发呆。   林乙到她旁边坐下:“你最近怎么了?”   任娜瞟了她一眼:“关心起我来了?你的总裁剧不够忙?”   “你这个人,耿直起来也满噎人的!”   任娜笑了出来:“林乙,跟你说话,再多虚与委蛇都是徒手打空气,没劲!”   林乙若有所思,却直觉这才是最真的任娜,她推了推任娜胳膊:“别总想着打来打去,一起去吃饭吧?”   “你的霸道总裁呢?还在少妇包围圈里?”   林乙点点头,没有要解救的意思。   两人并肩走出居远大厦,台风刚过,空气凉爽清新,林乙主动挽起了任娜的手臂,向着写字楼附近的知名餐厅走去。   才刚坐下,林乙的手机响起,任娜一副我就料到会这样的神情。   “喂,你忙完了?”   “你跑去了哪里?”   “我和任娜出来吃个午饭,你要不要一起?”   “很希望我去?”总裁的口气有点严厉。   “也不是……非来不可,我就是客气客气。”林乙嘿嘿地笑,她知道厉远山不会来。   “林乙,几天没回庐园了?”   “六……七天?”   “你知不知道我想见你?”   “知道呀,可上午不是见面了吗?还合了影……”   “吃完给我电话!我去接你。”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满意。   “哦,拜!”   林乙挂掉电话,任娜一脸讥诮:“恃宠而骄!”   林乙托着下巴,望着任娜:“你每次冷言冷语对我的时候,我还挺踏实受用的,是为什么?”   “贱呗!人都贱。”任娜推晃着手中的水杯,“再要不就是你太孤独,缺朋友。”   是孤独……林乙想到了高逸,他也总是吐不出一句好话,却总给她安全感:“可能是我五行缺骂吧……”   任娜回她白眼,想想又叹息:“感觉我想要的,你都有。但有时看看,又觉得你挺可怜的,不知道为什么。”   “性格孤僻吧。但前两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独来独往更自由。最近似乎动摇了,开始患得患失,像你说的,还会孤独。”   “爱情的荷尔蒙啊,傻得真行!说吧,勉为其难当一把毒舌闺蜜,替你剖析剖析!”   一顿饭的时间,林乙把她和厉远山的故事,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说给人听。   任娜听完,久久没有吭声。最终,她叹了一口气,问林乙:“爱有那么重要么?”   林乙不懂她为何发问,面露疑难。   “林乙,我觉得他这样一个男人,你如果只图他的财,或只图他的色,会比耽于他的爱……日子要好过。”任娜叹息摇头,“他的世界深沉复杂,你的性格经历简单,精神世界信息不对等,会多很多痛苦。”   林乙低下头,她又何尝不知道。   走出餐厅,厉总的车已经等在了门口。   他降下车窗问需不需要送任娜一程,任娜笑着拒绝:“不用,我不太喜欢这辆车。”   说罢,踩着高跟鞋骄傲离去,林乙笑着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感情这道题好神奇,明明有现成的公式可循,做题的人却总也不甘心。   厉远山一手扶方向盘,另一手握住身边的林乙:“怎么了?吃得不开心?”   “没,吃得很好,多了一个朋友,很开心。”说这话时,她眉眼不动,丝毫不见任何情绪。   他把车驶进一条陌生的街道,停进一个老旧的院落里。   林乙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厉远山牵起她,也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进去就知道了。”   穿过满架着葡萄藤的花廊,来到后院,厉远山轻敲主屋的门,有人应声出来,门开的那一刻,林乙见到了屋内满挂着的各色布料,一张宽台摆放在中间,上面摊着尺剪和各色的线锥,显然是一个裁缝间。   厉远山对着宽台边的老师傅恭敬地打招呼:“潘师傅,你好。”   林乙跟着点头行礼。   潘师傅头发花白,戴着圆圆的玳瑁镜。身材精短,目光如炬,一口沪上口音:“小姐想做什么式样的旗袍?”   林乙还没回过神,厉远山替她答道:“去参加寿宴,请潘师傅替她参看一下,不必太新式,她适合简单传统。”   潘师傅拿了一些料块放在林乙身上比样,再给她试了几身样款,又带她挑选了款式面料花色刺绣襟扣滚边,并再三将她的身材尺寸量了个仔细,竟花了好半天工夫。   厉远山翘腿坐在木椅上,耐心看着她试衣选花量身,像在看画,沉静细心。   回去的路上,林乙才问:“去参加谁的寿宴?什么时候?”   “下下个周末。”   “非去不可吗?”   “你有什么其他安排?”   “那天是十五,本来打算陪陈阿姨去庙里走走。”   “陈阿姨?”厉远山发觉这次回来,她活动变多了。   “嗯!高逸家的老阿姨,从小就对我们很好。”林乙答道,“对了,高逸也回来了。”   厉远山放在刹车上的脚突然一点踏,车子猛的一刹,虽有安全带勒着,林乙还是被吓了一大跳:“怎么了?”   “没事,刚前面走过只猫。”   林乙喘了口气:“所以,到底是谁的寿宴?必须去吗?”   厉远山沉着脸:“范砚先生的,八十大寿。”   这回林乙老实了,半天不吭声,只知道点头。   ——————————————   说是寿宴,其实并未大摆筵席,只是在二老家中一聚。   二老家在D大校园内,范先生朱颜鹤发,与齐老相偕端坐于堂,一众学生晚辈次第上前祝寿。   来人尽是学界政坛风云启明的人物,到了这里,都成了鞠躬叩礼的小辈。   林乙与厉远山一同出现,月白丝绸刺绣旗袍,一身的娴静婉约。范先生看得喜欢,叫她坐身边,不时与她交谈。   二老再爱清净,此刻家中还是免不了成了社交场。厉远山立在小院中与熟人交谈,瞥见了刚刚进门的一对男女,看年纪大概不是二老的学生,他却觉得有些面熟,不记得在哪打过交道。   二人经过他身边时,也停下了脚步。   “厉总,您好。”女子先开口,并主动伸手相握,“我是汐境的陆颖然,与您一起工作过。”   厉远山立即伸出手,礼貌地笑道:“陆小姐,好久不见。”   陆颖然身边的男子一脸冷漠地看向别处,并不打算寒暄的样子。   陆颖然却满脸盛情地介绍道:“厉总,这位是我们钟总的公子高逸,今天我们代表钟总夫妇过来。”   两个男人在这一刻,才真正地对视上。   厉远山与高逸不是第一次见面,只是这一回,算正面交锋。对于林乙口中的“从没动过他念的至交发小”之说,厉远山一直不以为然,哪有始终身心干净的知己?不过是林乙一厢情愿地要相信而已。   而高逸,第一天起就没瞧上过厉远山,觉得这TM是个什么东西。   对视的几秒钟里,谁也没开口说话,目光都是森森的,不过是厉远山看起来深沉冷鸷些,高逸则一脸的桀骜与不屑. ☆、第 47 章   四十七、   对视的终点是厉远山嘴角轻动,浮出笑容,他主动伸手:“高逸,幸会!常听小乙提起,你回国她很开心。”   高逸也伸出了手,面无表情,虚虚地一握:“她傻,让你多费心了。”   厉远山容色不改,指了指屋内:“她也来了,在里面,陪范先生坐。”   高逸点头,拉起陆颖然的手,进了主屋。   高逸才进门就行了鞠躬礼:“齐爷爷好,范奶奶好!祝奶奶福寿安康。我父亲身体不佳,母亲正出差国外,派我来给您二老问安。”   坐在一旁的林乙目瞪口呆,首先她不知道高逸也会来;其次,三十年来从没见高少爷如此礼貌恭谦过;最后,他和陆颖然,始终十指交扣着……   二老笑逐言开,高逸是已故挚友的独孙,总记得当年还在膝下玩闹,转眼已经是负栋之材,范先生见他手携女伴,更是合不拢嘴:“小逸啊,是好事要近?”   高逸牵着陆颖然,煞有介事地点头:“这是陆颖然,您二老还没见过。”   陆颖然面露娇羞,两颊桃红更见绰约。她也鞠了一个深躬:“爷爷奶奶好,家里长辈都叫我小颖。”   齐老笑呵呵地应道:“小颖……好!不过,小逸是头野驴,降服他不容易吧。”   范先生也笑道:“当他家的儿媳妇更不易,小颖想必也是乖巧聪明。”   高逸一脸讪讪,不敢答话。陆颖然在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面前,也怕有失,不敢多语,只是笑。   范先生想到什么,转头对林乙说:“小林,你和他们年纪相近,应该认识认识,年轻人广交游,是好的。”   林乙笑着点头:“范先生,我们认识。”   高逸也点头:“奶奶,这您别操心,她跟我住一个院子,开裆裤还没缝上就认识了。”   范先生先是吃惊,随后又慈祥的笑了:“好,你们这几个孩子都不错,要相互扶助!”   午餐还是在颐园设了席,四人同坐一桌。   厉远山和林乙早已习惯在人前同处,因此谈笑自若,举止亲密。   中餐厅总是喜乐喧腾,他不时低下头,同她耳语几句,她听得专注,偶尔交换一个会心的笑容。   高逸和陆颖然这对新晋情侣,却总透着些默契不够的尴尬。比如说她的饮料杯空了,她指指酸奶,他却递过来橙汁。比如说,她因着礼服肩背发凉,在他耳边说了几遍“披肩”,他都没听懂,皱着眉直问:“什么节?”   秋黄蟹肥,厉远山顺手夹起一只,筷子还在空中,就被林乙按住了手:“蟹寒!你胃不好。”   厉远山笑着收回手,将大蟹放入林乙面前的碟中:“给你夹的。”   满座皆笑,多馋人!   陆颖然嫌吃蟹繁琐,有失优雅,所以不动筷子。高逸却瞎来劲,亲手替她取开蟹盖,递过去:“以前你不是挺爱吃?!”   陆小姐满脸尴尬。   范先生有叮嘱,年轻人要广交游,相扶助,所以林乙破天荒主动找陆颖然攀谈。但她的社交能力,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个蜜汁猪手做得挺好的,你要不要尝尝?”这是林乙绞尽脑汁想到的开场白。   “我有点怕肥,但这个醉虾还挺好的,你试试吧。”陆颖然也是礼貌客套。   “她不吃生肉!”高逸话不过脑就扔了出来,余人皆僵住,林乙悄悄瞪了他一眼,高逸无所谓地别过头。   厉远山缓缓开口:“这两年,我肠胃一直不好,我们很少碰生鲜。”   林乙急忙点头附和:“很少,确实很少吃。”   所有目光再次聚向她,林乙颓然低下头。   这顿饭直到结束,气氛都很诡异。   回家路上,厉远山话不多,但也并没有流露出不快,仍然耐心的听林乙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范先生。   “先生问我什么时候能理出一个小集子,我都不确定内容够不够……”   “先生说,作诗要体会‘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趣,我好像还差很远啊。”   ……   “先生还问了我和你交往如何。”   厉远山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很好啊,就是一年有半载见不到面。”   厉远山叹了一口气,把车子靠在了路边,停下,转过身注视着她:“聚少离多,是不是有点委屈?”   林乙诚实地点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逞强的事情。   他伸过手去,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林乙抬眼望他,样子更无辜。   厉远山叹息:“我这几年生活确实太单调,过阵子想再调整一下,该留更多时间给家人和自己了。”   他说家人时,目光一直凝视着她,像是在说一句多么郑重的告白。   林乙突然就脸红耳热起来,也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   厉远山见她骤然红透的脸,忍不住笑了。   “干嘛要笑!”   他轻抚她的头顶:“傻不傻!问问你姑妈一家哪天方便,我想去拜访一下。”   “啊?”   “啊什么啊!你朋友都拜会过了,该去过家长关了。”   漫漫是个靠谱的前战官,早早在父母面前为来拜见家长的两人做好万千铺垫,并再三言明,来人不仅仅是未来姐夫,更是自己的衣食老板!   姑妈与姑父一辈子奋战机关,厉远山的懂礼有识、成熟练达很对他们的胃口,一顿饭吃得和气满意。   姑妈长舒一口气,总算了却一头心事。   漫漫感慨又得意,觉得她妈总算消停了一次,成就了这一对眷侣。   林乙自己是这么认识的:她也三十好几了,明日黄花,饶是精明强势如姑妈,也不敢逆市操作,把她强留手中了。   于是,各乐其乐,愉快散场。 ☆、第 48 章   四十八、   D市的深秋还是很像样的,秋水长天,烟波浩渺,枫丹露白。   只是城市的脚步总是匆忙,再好的秋光,也只抵路人行色匆匆的一瞥。   林乙的车在大院停了一晚,早起上班,发现挡风玻璃和引擎盖上停了好多黄叶。   一夜之间,浓浓的秋意就飘下了枝头,落到了眼前。   她没有动那些叶子,而是将车缓缓开动,那些懒懒的枯叶终于禁不起风的催促,在窗外翻飞舞动起来,再一片一片被吹远……仿佛看了一场翩若惊鸿又转瞬即逝的表演。   深秋的景致,再美也躲不过萧瑟。   林乙把车停在任娜家附近,最近她们常结伴上班,因为任老师说力行环保,拼车光荣。   林乙换了一辆车,终于告别了她的高尔夫时代。   任娜老师娉婷地从小区大门走出来,坐进车里。   “林乙!我以为你起码可以换台玛莎拉蒂或是Panamera这类少奶奶标配的!结果这是辆什么东西?!”任娜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痛心之情,“上上下下坐几次,人人都以为我傍了个中年肌肉男!”   林乙笑得春风得意,丝毫不理会任小姐的伤心。   她换了辆沃尔沃XC90,扎实厚重的一辆大SUV,比老厉那辆卡宴TurboS还要粗犷个好几条街,浑身散发着野性阳刚之气……   选车时,林乙只问了一个问题,那辆最安全!   据说当时厉总激赏到不能自已,连签卡时的字体都是飞扬畅快的。   “就这么一辆丑成狗的车,就把你给订下来了?到底是你好搞定,还是厉大老板图省心啊?”   林乙还是笑:“我好搞定,我也图省心。”   “你这不叫省心,叫猪油蒙心!”   林乙摇头:“我这叫贪心。出个价钱就能买下来的东西,才叫好搞定。”   “呦呵,这倒是有点贵妇气派了!”任娜口中尽是讥诮,心中却是一阵凄然,因为这才是自己永远追赶不及的自信。   “早餐给你放在后面。”   任娜看向林乙,她正专注驾车,一脸风平浪静。   早餐丰盛,任娜慢条斯理的吃,一边刷着手机。世界乱七八糟,于是新闻可以写得锣鼓喧天,还有娱乐圈的鲜肉和女神们,每天都在变脸。   其中一个热门话题点进去,倒是闪瞎了任老师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眼:“林乙,你这个情敌素质有点高啊……”   “啊?”   林乙转头,正好看见任娜举过来的手机屏幕——一张半身照,文艺气息铺面,秦音音的。   “原来她就是玖音啊!”任娜啧啧个不停。   “玖音是什么?”   “大畅销书作家,大编剧?你打开电视,看哪几个剧播得最凶,那八成就是她写的。”   “听起来有点厉害,是吧?”林乙思忖起来,她不看电视剧,也很少读畅销书,并没有太多概念。   任娜点点头,继续手眼不停地翻看手机,一边大叹气:“呵呵,人家新工作室成立,正宣传造势。你男人也真是……不遗余力!”   林乙再度茫然地看向她,只听任娜念道:“日前,居远影业正式宣布将携手大导演姜洋和多位巨星,共同打造由玖音热门小说《成茧》改编的电影——《茧》。据悉,本片将由小说原作者玖音亲自出任编剧,耗资巨大,尚未开机已经备受瞩目……”   听起来确实有点厉害,能拿到她的版权,再替她把故事搬上大荧幕,做好了,真是段相互成就的佳话。   林乙没再说话,任娜意犹未尽地又翻阅了半天。   晚上约了高逸吃饭。   据说,高总最近风头正健,牢牢占据了热门话题另外半壁江山。   高逸的企业回到国内,不过是沧海一粟,以他当年为了摆脱束缚的六亲不认之势,当然难在商界成云成雨。   只是这次回来,一贯拧巴的高大少爷突然转性,不再孤桀叛逆耻谈门第,开始愿意陪同甚至是代表父母出息各种场面。   总有好奇的镜头,想追逐这个新露面的张狂率性的富二代,于是他的家史、创业史、风流史次第被搬上饭桌茶台。   创业之初稼穑艰难从来无人问过,归来华服一件家世方显便众星捧月。   老友约个饭,也只能隐进了包间。   林乙显然食欲无几,满桌大宴也只是看个热闹光鲜。   “你怎么又一身的落水狗之气?”高逸冷哼。   “我在想,还是这些菜,为什么当年能吃得风卷残云,现在看看就饱了。”   “又TM矫情上了!”高逸瘫靠在椅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没一点在外的风云阔少之气。   林乙伸手向他:“给我根试试,抽了你十几年二手烟。”   高逸把烟捻断,“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你有病吧!作什么作呢?”   林乙撇撇嘴:“一惊一乍,不给就不给。”   她顺手端了酒杯,要往口边送,被高逸一把夺下:“你现在怎么回事?人还没嫁出去,先学了一身怨妇气?!”   林乙不说话,也不和他抢,兀自伸出筷子去翻盘子里的清蒸鱼。那些鲜嫩的鱼肉被拨散开,被酱汁浸没。她一口也没吃。   高逸仰头喝掉她那杯酒,站起身,把椅子往旁边一踢:“林乙!别给老子摆这个怂样,你有什么不痛快,吃了谁的亏说出来,咱们现在就去要回来,别他妈活得像个守活寡的怨妇一样,老子看见就烦!”   林乙将他踢翻的椅子扶正,摆回原位,再拽了拽高逸,让他重新坐下。   “难得出来吃顿饭,你发那么大脾气有意思吗?”林乙把桌上的烟盒递给他,让他消气的意思。高逸接过去,却一只没抽,扔回了桌面。   “老高,陆颖然要是知道你想替我出气,会不会也有点不开心?所以,感情中,有些嫉妒就是来得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但控制不了。我没受谁的气,就是作一作,得理解一下我们这些上了年纪患得患失的平凡女性。”   “放屁!你那一套套的圣母鸡汤,老子喝不下!”高逸烦躁地踢了一脚她坐的椅子,被林乙狠狠瞪了一眼。   “真打算嫁了?”   “嗯!在订日期了。你们呢?”   高逸嘴角一抽,露出个讥讽的笑容:“结婚有意思吗?要不你结完给个质量反馈,哥们再考虑考虑!”   “你才有病!”    ☆、第 49 章   四十九、   婚期终于选定在来年的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   算算还有四个月,要先度过这个漫长又寒冷的冬天。   林乙怕冷,厚秋裤与雪地靴是她永远的忠诚战友。   国际学校寒假开始得很早,圣诞前就结束了课程。   一进入寒假,她就像只准备冬眠的松鼠,没事就把食物往家里抱,等堆积如山了,就在沙发里蜷成一团,吃吃睡睡。   厉远山深夜回来,总是径直走到起居室的沙发旁边捞人。冬眠的林乙是叫不醒的,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把睡得不省人事的她从沙发上捞起来,再抱回卧室。   早晨醒来,林乙只要摸自己躺在哪里,就知道昨晚他回没回来了。   当然最好的事,还是在他怀里醒来。   比如说现在。   林乙睁开眼,发现某人还在沉睡。   窗外已经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沉静温暖。   他身上的被子没有盖严实,一边肩膀与半个后背都露在外面,林乙想把被子拽高一点替他盖好,才支起了一点点身,就被人一把拉了回去。   跌回到某人怀中,林乙吓了一跳。   厉远山眼睛闭着,睡意仍浓的样子,咕哝了一声:“别动,不冷。”说完又没了声息。   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林乙觉得应该试探试探。   她先对着他的颈窝呵了口气,纹丝不动。   她又伸手在他下巴上摸了摸,细小的胡茬刚刚冒出来,手指上一点点软软刺刺又温暖的感觉,是林乙最满意的手感。厉远山头动了动,揽着她的手臂也紧了紧,仍然睁不开眼。   不甘心的某女继续作案,将手指移到他胸前,隔着睡衣轻一下重一下地画着圈。   “嗯?”他终于从喉间发出了一点声音,睁开了眼。低头看看怀中作乱的人,她正一脸鬼鬼祟祟的笑。   厉远山的眼睛渐渐眯起,手掌抚至她腰间,再稍稍使力,身体一侧,林乙就被他圈于身下。   她乖乖地仰躺在枕头上,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还气息弱弱地问了句:“你想干嘛?”   他压低了身子,脸凑近到了她的眼前,哑着嗓子回道:“你觉得我想干嘛?”   林乙脸上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她盯着他那张熟悉不过却仍充满蛊惑力的脸,不安分的手继续向下滑去,从他的胸口缓缓移到腹部,又继续向下游走,直到他的目光灼热到几欲焚烧。   他身下的纵火犯仍然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步步进犯,在他最不堪防御处撩撩逗逗,又忽离忽即。终于把他惹疯:“坏东西,谁教你的?”   随即,一把抓住她的软爪,亲手引她向自己的欲望深处探去。   他俯下身,去吻她的每一寸肌肤,轻轻重重地吮吸啃咬,她的每一个敏感的角落他都熟知,唇过之处如燎原般燃起了火。身上的只缕片帛都成了赘物,被他熟练地一一剥除。   刚刚还幻想要当妖女的某人,就这样被反制住,意志力渐渐薄弱起来…只能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施起法,那些无声的咒语勾住她所有的心神,让她越来越躁动。她只能攀上他的颈脖,以自己的口唇在他耳鬓处来回厮磨,渴求他越给越多。   “宝贝,想要什么,自己说!”他的目光里尽是灼热的期待,能将她燃尽吞噬。   林乙再没了挑战他的气力,只能虚软地勾起双腿,在他的身体上来回摩挲索求:“远山……要你……爱我。”   他吻着她敏感的耳垂,听她动情的声音,轻声回应她:“我当然爱你,宝贝,爱得要疯……”   他也再不想撩拨等待。她的一丝气息,一声□□,一点点扭摆摩擦……都活色生香、引他发狂。   厉远山终于一挺身,进入了她的温润世界。   身心相连,疯狂绮幻,他气贯长虹勇猛坚决,撞开了她所有的蜷缩不安,冲散开她所有的矜持怯懦,林乙终于尝到他带给自己的最深最浓情的安慰,淋漓尽致,魂飞魄散。   腊月的寒霜趴在窗玻璃上,静静地见证着这冰与火的两重世界。   屋内的□□方歇,仍是一片春光旖旎的样子。林乙趴在厉远山的胸前,静静回味着刚才那场愉悦的遭遇。   “又在想什么?”他啄了啄她的额头。   “想……老板……好身手!”她笑着说,目光里有褒赞还有促狭。   厉远山狠狠掐了掐她的腰窝,林乙吃痛的地嚎了一声。   “还敢不敢乱叫老板?!”   这一次,他是严正直白的抗议这件事。这世上,叫他老板的人成千上万,他唯独不要听她这样称呼。   “那要叫什么,您听着才舒服?”   “你说呢?”他眯起了眼,等怀里的人自己会意说出口。   林乙被他看得耳根发热,突然就害起了羞,但见他神色自在的样子,又很不甘心:“你急什么急!不用练习啊?!”   厉远山再抑制不住笑意,整个人放松地笑出声来:“不急不急,你慢慢练,好好练,哈哈哈。”   “你笑什么!”林乙伸手去撕他的嘴和脸。   他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身后,两人面对面相拥着,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傻瓜,你练没练好都是我老婆。”   林乙闭着眼,居然想哭。   ————————————————————   厉总难得能在家温香软玉磨蹭半天,到了下午,还是携着小未婚妻出了家门。   没通知司机,他们两人自己驾车,来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驶入一片傍山而建的住宅区,四周风景宜人。厉远山将车停在了一幢半旧小洋楼前。   是林乙伸手按的门铃。   片刻后,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内,先看到了林乙,转眼又见到她身旁的厉远山,似乎明白过来,对他们欠欠身:“里面请!”   屋内并没有其他人,陈设都比较旧了,但是很整洁,一尘不染。   他们在客厅的沙发坐下。   妇人端了茶水过来,捧到厉远山手中,他居然站起了身,双手接过:“谢谢,小婶。”   茶递到林乙手中,她也随他称呼小婶,其实心中并不知道小婶的来历。   小婶看起来年纪不算老,衣着简单整洁。看厉远山的态度不像是这家的佣人,但也不像是这房子的主人。   没多久,又有人从门外进来,应该是匆匆赶来,脚步声听来急促,还带着高跟鞋该有的清脆坚定。   “厉总,林小姐,我来晚了抱歉。”   “没事,我们临时想起来过来看看。”厉远山抬手让周瑞坐下,林乙也笑着向她点头打招呼。   在公司,周瑞是厉远山的秘书,是个得力的下属。   在这幢房子里,她是周苏杭的堂妹,他儿子小南的小姨。   “晚上我们会去机场接小南,他如果不愿意跟我回庐园,就还是送来你这边吧。”   周瑞点点头:“我妈都收拾好了,还是他原来住的那样。”   厉远山再次起身,对站在门边的小婶说:“辛苦您了。”   小婶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周瑞接过话去:“这里本来就是小南的家,也是应该的。”   晚上,去机场的路上,林乙随口问到:“小婶是周瑞的母亲吗?她好像不太愿意说话?”   厉远山开着车,点点头,却没有多解释:“她是这样。”   今年,周疏狂同学破天荒地肯回国来过圣诞新年假期。厉总自然百忙之中,也要给自己放上两天假了。   林乙主动提出一起去接机,并表示想去看看周家的老房子,她曾在周疏狂的作文里读到过,那是他心中真正的家。   厉远山觉得这样也好,他们的家庭关系的确复杂,避开只是躲一时清静。   林乙虽然性情散淡,却是个极敢直面问题的人,这也是厉远山最初注意到她的原因……直至现在,他们已经谈及婚嫁,她更不会愿意因为小南的存在,而有任何顾虑与躲闪。   他只是希望,用他能够控制的方式,让他在意的人安心。 ☆、第 50 章   五十、   阔别三年,周疏狂又回到了D市,下飞机时竟然还有些不可名状的紧张。   他从小就习惯了辗转迁徙的生活,没有多少故土故园的观念。   但他出生在D市,这里是他母亲的故乡,于他,也算有了一层家的意思。   走的那年他18岁,是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可怜少年。   如今回到这里21岁,已经是个张弛有度的青年。   等待他的,是不熟悉的父亲,和亲切又陌生的准继母林乙。   “Hi,周疏狂。”林乙对着他挥挥手,露出轻松的笑容,丝毫没有隔代感。   “Hi。”他也挥了挥手。   厉远山接过儿子手中的行李车,父子俩招呼都没有打,就一前一后向停车场走去。   林乙跟在后面,发觉父子二人背影也有几分像,一样高瘦挺拔,在同一个画面里显得协调好看。只是衣着风格相去甚,一个成熟稳健,另一个永远一身写满青春的潮牌。   上车后,厉远山才问:“打算住哪?”   周疏狂手搭住脖子左右活动,以极随意的口气说:“随便。”   这倒让另外二人都吃了一惊,到底是父亲,哪怕人前再沉稳不露声色,此刻的厉远山还是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来:“一起回庐园?”   “嗯!”周疏狂顺手用帽檐遮住脸,补起觉来。   一路安静,父子俩一个开车,一个睡觉,林乙将厉远山手腕上紫檀手串摘下来,盘玩起来。   这串珠子本来是林乙的,她母亲喜欢珠石。林乙留了两件母亲生前最珍爱的带在身边,一件是她颈上的琥珀,另一件就是这串小叶紫檀。   她把这串佛珠转赠给他时,什么话也没说,他却如同收到了多么郑重的托付。   车子驶回到庐园,周疏狂仍在后排昏睡,坐在副驾林乙无奈地看向厉远山,不知道该先下车,还是先把人叫醒。   厉远山笑着摁了摁喇叭,突来的声响终于惊醒了后排的周少爷。   “到家了。”厉远山对儿子说,语气极温和。   大少爷哈欠连天的下了车。   隆冬时节,室外严寒笼罩,屋内却温暖如春。   林乙抱着腿坐在卧室的窗边看冰花,一朵朵玲珑剔透,却开在最凄苦严冬。   厉远山洗完澡,见林乙又在发呆,便走到她身后,将她圈进怀中:“怎么了?”   林乙摇摇头,微笑着说:“等明年春天,那些绿藤又要爬到窗边来了。”   “你不喜欢?到时候请园丁来整理一下。”   林乙头摇得更急了:“谁说要整理了!我是在期待。冬天实在是太冷太无趣了。”   厉远山脸贴在她的脸侧说:“我也特别期待明年春天。”   她心领神会的笑了。   所谓灵犀,就是你转头想对他笑,正好遇到一个等你的吻吧。   冬天,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聊。   两个人久居的世界,突然变成了三个人,就会生出些意外来。   比如一大早,林乙穿着睡衣披头散发下楼拿早餐,却在饭厅门口撞到了刚走出来的周疏狂。   “额……早……啊!”林乙哪里能想到,会有早起吃饭的年轻人!   “早!”周疏狂看了一眼林乙,默默将目光移开。   她这个样子,实在是没地方下眼……   林乙也知道尴尬,然而她毕竟是长辈,总得硬说点什么:“你……怎么起这么早?”   “时差。”   “哦……对!”再次陷入无话可答的尴尬。   “今天打算做什么?”厉远山的出现实在是救二人于水火。   “没想好。”周疏狂懒懒地答道。   “白天尽量出去活动活动,晚上再睡,时差很快就能倒过来。”   “嗯,想去北山。”他要去墓园。   厉远山点头:“我今天还有个重要的会。可以让周瑞陪你去。”   “随便。”周疏狂一脸无所谓。   站在一旁的林乙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父子俩同时看向她,再异口同声地问:“去哪?”   “北……山啊。”林乙被看得心慌,她只是突然也想去看看,“我也,好久没去了。”   北山墓园在城市的另一头,与庐园相距甚远。   这个地方对林乙和周疏狂来说,都有着不寻常的意义。失去至亲的那一年,他们是师生,但更像是同病相怜的两个难友。在周疏狂最彷徨孤单怯懦的时候,从林乙那里得到过最珍贵的理解与鼓舞。   周苏杭长眠于此,林乙的父亲母亲也长眠于此。多年过去,站在一座座墓碑前,不再有浓烈的哀思,只觉得宁静而亲切,仿佛他们仍在你近前。   林乙在周苏杭墓前放了一束淡菊,鞠了一躬,就默默走开,留出了他们母子独处的时间。   周疏狂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母亲的照片,静静站立。   林乙步行到墓园另一边,坐在父母的脚边。她也什么都没说,但她总觉得,她所有的苦乐甘甜,哀伤喜悦,爸爸妈妈都能看见。   天寒,午后还刮起了北风,他们并没有久留。下山的路面有些许结冰,林乙开得极小心。时差的缘故,周疏狂开始昏昏欲睡,车内播着陶喆的歌,林乙把音量开得极低。   几年前,也是一样的天气,林乙开着车沿着这条路,一路张望寻找着一个从学校偷跑出来的少年。转眼间,少年长大成人,并将成为她新的家人,心中难免感慨。   前方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故,车子越走越慢,最终排起了长队。   周疏狂睡眼惺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转头问林乙:“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林乙摇头,盘山的道路,都是怎么去怎么回,一旦堵进去,就只能原地等待:“你睡吧,到了我再叫你。”   周疏狂懒懒地点头,又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去多久,周疏狂被冷醒。   车子仍在山路上,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昏暗,周疏狂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披肩,再转头看林乙,她正抱着胳膊蜷缩在驾驶座上,整个下巴已经藏进了毛衣领子里。见周疏狂醒来,林乙颤着声音问了句:“醒了?”   “还没通?”他看了眼已经熄火的仪表盘。   “嗯,车子油不多了,所以我先熄火了……冻着你了吧?”   周疏狂怔了怔,直起身子向前方张望了一下,完全看不到车阵的尽头。   他掀开身上的披肩,扔回林乙怀中,然后揉了揉一头乱发,把外套的帽子竖起来戴上,推开车门走了出去,林乙叫喊不及。   十几分钟后,他才佝着背,在寒风中一路小跑回来。   “前面大货车打滑侧翻了,堵得很长,估计救援的车进不来。”   林乙傻眼地看向远方,早知道出门时就把油加满了,人生真是充满起伏跌宕。   她拿出手机,拨厉远山的电话,却被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   更窘迫的是,打了几遍后,她的手机低电量提示音响了起来,一阵揪心,车内两人面面相觑。   最难捱的不是漫长的等待,而是严寒。车外已经冰封,车内温度也越来越低,这样的考验对向来怕冷的林乙来说简直要命,她越蜷越紧,打起寒颤来。   周疏狂见状解开他的羽绒外套,脱到一半被林乙喝止住了:“穿上!你开什么玩笑,这是逞英雄的时候吗?”   周疏狂扫了她一眼,她明明已经冻得嘴唇发白了,仍然要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然而,车内目测逼近0度了,脱掉外套可能真的会被冻死,于是他重新把拉链拉上,再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递给她,这回林乙领情地接了过去。   “要不聊会天吧。”   “好。”   两人都觉得应该适当分散注意力,才能抵消点寒冷带来的痛苦。   “你还记得那次从学校偷跑到这里来的事吗?”   “我是光明正大出来的,不是偷跑。”   “从后墙翻出来,能有多光明多正大……”   周疏狂挑眉看向她:“你知道我从哪出去的?”   “废话,那又不是你第一次翻出去。”   周疏狂愣住了,随即又打量了林乙一遍,她正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告诉谁?那个当下,你会在乎谁吗?”   周疏狂撇了撇嘴,想到当初的自己,他母亲刚刚去世的时候,被孤独感包围的他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敌意,没有他愿意交流的人,只偶尔偶尔会想起与他同病相怜的林乙。   林乙吸了吸鼻子,继续哆哆嗦嗦的回忆:“可我没料到那次你会消失一整天,我以为你会像前几次那样,悄悄出去很快又悄悄回来。”   “那天是我生日。”他低声回忆着,“她说过会陪我过每一年生日。”   “你妈妈?”   周疏狂点头。林乙叹了口气,张口想说什么,想想又算了。   “后来还是被你找到的。”周疏狂笑着说。   “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一群人为了你快把D市掀翻过来了……”   “那天在墓园,老厉第一次冲我发了火。”   “他不知道是你生日?”   “他怎么会知道?!他认识我的时间不比你长多少。”   林乙没听懂,正要问下去,她的手机响了。   以为是厉远山,她立刻抓起手机,却见屏幕上闪烁着高逸的名字。眼看手机残存的电量要献给没事添乱的高大少了,她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   “喂,干嘛!”   “嗬!今天接电话怎么这么快?”高逸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林乙。   “挂得也会很快,有什么事快说。”   “你在哪?”   “困在北山公路,车快没油,手机快没电了。”   高逸也在开车,刚听电台的路况里播过北山的事故,没想到林乙就被堵在里头:“草!你男人呢?”   “不知道,你还有事没?我还想留一点电救命的。”   “老子就能救你命!发个定位!”   林乙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机,用最后一点电量,发送了一个位置出去。 ☆、第 51 章   五十一、   灯火摇曳的中式宴会厅内,笑语欢歌羽觞频传,又是一场华服盛宴。   镜头前绝不可能同框的女星正把手言欢。   人前被艳羡惊叹的神仙夫妻正各寻各的欢心。   没人能联想到一起的隔山隔海的人正借着痛饮抒怀的名目眉来眼去。   所有真真假假的情谊、明枪暗箭的较量,都在欢笑声里蒸腾发酵着。   这是电影定片后的联姻宴,重金在握的投资巨贾们,拨弄风云的掮客良媒们,一呼百应的娱乐圈大佬名伶们,云集响应,推杯换盏之间就可以约上几局资本游戏。   厉远山这几年盘面铺得大,雷声震天,自然损誉皆有,难免惹一身话题。所以近几年这样的场合他已经不太露面,都是公司其他高层出来应酬。   但这一次,他不仅亲自出面组局,且从头至尾表现得极为耐心与投入。身边人都暗暗感慨多年不见厉总对哪一个项目如此热心……   当然,这个项目的王牌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秦音音所在之处,必定比同场任何一位艳绝的女星都耀眼夺目。   她始终坐在厉远山身边,一副无心应酬的清冷姿态,身边却总是溢满恭维的人流。   人人都想来试探试探,有没有下一次合作的机会。毕竟她的版权吸引力加上她背后这位巨贾的实力,任谁都想锦上添花地分一杯羹。   宴游欢畅,直达夜深。   厉远山带着一身酒意告别众人,与秦音音一同乘车离去。上车后,他吩咐司机先去篱居。   “今晚回庐园?”秦音音问他。   “嗯!林乙和小南都在家。”   秦音音凄然一笑,毫不掩饰酸楚之情:“一家团聚,真是美满幸福。”   厉远山仰靠着,闭目休息,没有理会她的冷言冷语。   “远山,你这一段到底是真痴情,还是太入戏?我倒是看不懂了。”   厉远山没有睁开眼,只是缓缓开口:“音音,朋友再好,也要有个分寸,不要过头。”   “呵呵,我也一直以为你知道分寸,但这次还不是玩蒙了心!”   厉远山皱起眉头,睁眼看向她,目光凛凛的:“她马上就要成为我太太了,作为朋友,你应该友善一点。”   他音量不大,却森森然地透着寒意。   夜色倒映出秦音音脸上的凄苦与愤怒,她凝视着厉远山,良久,以几近绝望的口吻笑道:“呵呵,好!厉远山,你倒是进退自如!”   厉远山绝没有想到,深夜回到家中,在客厅等待迎接他的人竟然是高逸。   他进门后环顾了一圈,林乙不在客厅,小南也不在。只有高逸独自坐在沙发里,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躺满了烟头。   高逸看到了厉远山,没起身也没说话,只是一脸阴沉地盯着他。   “高逸?你好。来看小乙的?”厉远山又张望了一圈,“她不在家吗?”   高逸冷冷地笑道:“你未婚妻在不在家问我?”   这挑衅的口吻让厉远山很不愉快,再加上他喝了酒,状态更不如平时世故沉稳,他也沉下脸:“我只是好奇,这么晚了你还在我家客厅等人,是有多重要的事情?”   高逸嚯地站起了身,走到厉远山面前,以极轻蔑的口吻问道:“没多重要,是好奇,厉总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让女人和儿子在荒郊野岭挨冻受困,感觉如何?够不够快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厉远山冷冷地回应,可是心中隐隐觉察到不对劲。   高逸又上前了一步,两人以极近的距离对峙着。接着,高逸一字一顿口气冷硬地说道:“厉远山,我警告你,林乙是蠢成猪了,才会不管不顾地要跟你这种人在一起!今天是她非要回来这里,老子才肯坐到现在的!否则你这破门,老子一步也不想踏进来!”   厉远山眉头渐渐蹙起,他在高逸的话里听出了异样,再没了戾气:“小乙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问你的宝贝儿子去!”高逸说完,撞过他的肩膀,愤然离去。   周疏狂闻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他父亲呆怔的身影。   厉远山转头看过来,发现儿子正默默注视着自己,竟有几分窘迫。   “小南,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口气变得温和而小心。   “下山时遇到翻车事故大堵车,我们的车没油,被困了几个小时,没打通你的电话。是她朋友想办法把我们解救出来的,不过她还是冻生病了……”   厉远山吃惊地望着他,几秒钟后,才回过神,即刻转身向楼梯走去。   “HEY!”身后的周疏狂突然将他叫住,“有空的时候,我想和你谈谈。”   “明天吧,我先上去看她。”   推开房门,卧室里灯光昏暗。暖气开得很热,床头亮着盏昏黄的小灯。   厉远山走到床边,林乙正在沉睡,脸红扑扑的,整个人蜷在被子里。   他用手背轻轻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仍有些发热。床头放了退热和消炎的药片,他一一翻看清楚,再将她的被角掖了掖,在床边坐下。   高逸临走时的那番话仍在他耳边,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心情,此刻对着林乙这副恹恹的病容,厉远山的情绪也低落而烦闷起来。   到了后半夜,林乙的烧又高了起来,她晕晕沉沉地喊着口渴头痛,厉远山惊坐起来,急忙给她倒水喂药,用温水替她擦拭以物理降温,再一遍一遍量着体温。   他是第一次看她生病的样子,本来就瘦,加上反复发热烧得意识模糊,睡睡醒醒的她始终蹙着眉,嘴唇苍白一张一翕,耳朵被冻伤了浮现出红肿,脸因发热而泛着红,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又不安。   厉远山小心地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像哄孩子一样的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退热药的药效上来,她再次沉沉地睡去。   这一晚,他却再也无法入睡。   林乙再次醒来是第二天上午。她没睁眼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这已经是她每天的习惯动作,摸到了熟悉的床单和一个温暖的身躯,半睡半醒间她满意的笑了。   “傻笑什么?”耳边传来了他温柔的声音,林乙这才欣欣然张开眼。   “你回来了啊?”仍旧苍白的脸上泛着喜悦和满足,仿佛睁开眼能看到他,是件多么了不得的值得开心的事情。   厉远山心中一苦,俯下身吻她的额头,“傻瓜,头还疼不疼?”   林乙这才想起昨天的遭遇来——高逸在一个小时内,居然浮夸地搬来了直升机,把她和周疏狂从瘫痪的车阵里解救出来……回到市区她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寒,身边的周疏狂也面色惨白。高逸咬牙切齿地把两人送到医院,林乙已经烧到了39度。紧急补液退热,一直忙到深夜。医生嘱咐回家后要继续观察病情,预防更严重的感染。   高逸沉默地将车驶向庐园,脸色始终难看至极,一句好话都没有。   林乙侧了侧身,想与厉远山面对面说话,却发觉全身酸痛,像刚遭遇过一场用力过猛的运动,她痛苦地咝了一声,被厉远山急急搂住,他抚着她的额角问:“哪里难受?”   林乙咧着嘴又笑开了:“生病也挺不错的。”   厉远山却笑不出来,心中五味杂陈。他总认为自己待林乙已经很不同,算是尽心呵护、恩爱有加了。近二十年里,没有哪个女人给过他如此大的动力,令他想要执手走进婚姻。   可是现在,面对眼前这个瘦弱不堪却满脸无悔的傻女人,厉远山的心底还是生出了新的愧疚与怜惜。   他握起她的左手,来回摩挲揉按着她的手心与指节,轻声问道:“小乙,晚点如果精神好一些,一起回趟大院取点东西好吗?”   林乙一脸茫然看向他:“取什么啊?”   厉远山面容平静,眼神柔和却坚定:“户口册。”   林乙呆若木鸡,不知要作何反应。   厉远山俯下身吻过她苍白的脸,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有点等不及,想把你变成厉太太,可不可以提前结束我的预备期?”   字句清晰,如风过,又如雷惊。   林乙眨巴着眼睛把他刚说的话又消化了一遍,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局面。   她垂下眼,沉思了片刻,才低声回道:“不想去。”   厉远山如闻棒喝,怔住,他丝毫没有做好被林乙拒绝的准备。   “去大院干嘛,户口册早就带来这边了呀。”林乙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她看着厉远山那一脸的沉重与挫败之色,笑出了泪来。 ☆、第 52 章   五十二、   婚礼仍然是在三月,不过他们已经成为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程序极简单,却是在周疏狂的见证之下完成,更显得意义非凡。   前一天晚上,父子俩关着门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林乙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电视上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她挨个翻了一遍,却不知道哪出是秦音音写的。想到这里,她给任娜打了个电话。   “干嘛,贵妇?”任娜还是那个刻薄口气。   “我把所有电视台都翻了一遍,还是找不出来哪部是她写的呀……”   “谁?哦,情敌?”任娜长叹,“你到底是凭哪一点拿下厉远山的?!”   “嘿嘿,凭爱与勇气啊!”   “好!你赢!”这是任娜第一万零一次吃她的明亏了,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和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对手做朋友!   “承让承让。”林乙继续嬉皮笑脸,“不过我快到岸了,以后再好的货都是你一个人的啦!”   “也是!”任娜放声大笑,一边摁着遥控器,“你看39台D卫视!”   “好嘞!爱你,拜。”   林乙将电视调好,又把身后的靠枕扶了扶正,正打算认真膜拜情敌的作品。门边却传来了低沉且明显夹带威吓的声音:“好货是什么?要多好才算?”   “偷听电话?不磊落啊,厉老板!”   “林乙!!!”让厉远山的声调提高是多难得的事,但林乙总能轻松做到。不但能做到,还能将他的好风度的外衣彻底扒掉,露出□□裸的不爽来:“你再叫一声老板试试?”   看着逐渐逼近的目露凶光的男人,林乙反射性地将被子拉高,只露出一双眼睛,并迅速将眼神调整到无辜与哀求的档位:“我错了,远山。”   “嗯?再说一遍!”他已经到了床边,脸压低至距她不足一尺的上方,眼神渐渐迷离玩味。   “我错了,亲爱的……再不敢了。”   “是吗?错在哪?”他身体又压低了一些,近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很分明了。   “错在……呃…不该…叫老…板…”林乙向后缩了缩脖子,想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却被他长臂一揽,连人带被子一块拥进怀里。   “我是你老公,不是你老板!”他狠狠用手臂夹着怀里乱动的人。   林乙放弃了挣扎,转头看他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还有十几个小时才是!”   约定的婚姻登记时间是明天上午。   这回厉远山是真的生气了,他伸手一掀,她身前的被子应声落地。无处可藏的林乙尖叫着想逃,却被厉远山眼疾手快地拎了回来,放倒在床上。他探下身,将她整个人紧紧锁在身下,再一手扳着她的脸颊,恶狠狠地吻了下去。   从来没有过的激狂又深邃的吻,像是在惩罚她之前的挑衅与恶作剧,他放肆地在她的唇际狠狠地吮吸啃噬。酥麻、疼痛又刺激的复杂感受袭上了林乙,让她意识混乱,只觉得要缺氧窒息。   就在林乙意志涣散,丢盔卸甲之际,厉远山突然松开了口,只手抬起她的脸,满意地睨着这个气喘吁吁满脸潮红的动情的她。   林乙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点,才咆哮起来:“厉远山!你想干嘛!憋死我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的对着她:“我是不是把你惯坏了?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林乙再次露出你奈我何的挑衅笑容。   厉远山不再说话,重重地扑倒了林乙,以不容反抗之势将她压制在身下,手指已经在她身上摸索开去,解掉她的衣物对他来说简直是反掌之易,两人在一个瞬间就袒露相贴了。这个节奏紧迫得林乙无所适从。她既想挣脱他的压制找回熟悉的节奏,又被某种快感刺激得欲罢不能,想要回应,于是她一边在他身下挣扎摆动,一边又忍不住伸手勾住他的颈背抓挠着,奇妙而复杂的情绪带给两人前所未有的兴奋感。   情到浓时,他突然停下,用炽热的欲望抵住她,却不给她个痛快:“还敢不敢?”   “嗯……不敢了。”   “我是谁?”   “远山…远山……”她动情地叫喊着他的名字。   “再说一次,我是谁,嗯?”他又一个轻轻的挺动,却激起了她更大的战栗与渴望。   “不要……远山……给我好不好…”   “好。”他凑到她耳边,“叫我什么?”   林乙再不想矫情,也无力挣扎,温驯地攀着他的颈脖,喃喃道:“老公,我错了。”   他俯下身吻她,以突如其来的似水的柔情:“知道错就好,自己想办法……”   林乙恨恨地蹬了他一脚,不甘心地翻身起来,覆压到他身上,两人瞬间对换了地位,她成了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厉远山屈身在她身下,没有了刚才的急迫狠厉,转为一脸的愉悦满足。他眯着眼,看着自己身上的小女人,正为了他毫无保留地交付着她所有的力气与热情,他满意的笑了。   “还笑!”林乙俯身在他肩上狠咬了一口,“再笑榨干了你。”   厉远山手臂一收,将她紧紧贴向自己,再熟练地翻过身,把她重新送至身下。   “那就快把我榨干行么?”语带询问,身体的表现却果断而坚决,放肆而热烈。   明明是隆冬,宽大的卧室内却如同暖春,□□相拥的二人通身潮红,额角还泛着细细的汗珠,喘息声萦萦绕绕,似回味着刚刚逝去的巨浪狂潮。   “唉,其实,我还生着病呢,虽说不是大毛病,可你也不怕传染……”事方歇,林乙又絮叨上了。   “那就快传染,当一对感冒与共的夫妻也不错。”   “嘿嘿嘿,这情话说得……我给一百分。”   “林老师,那你能不能再解释一下,前面说的好货是什么意思?”   “嘿!你这个人还真是不依不饶的小气精明。”   “关于你,我没有一分大方。”他坦然说道,“连高逸都让我充满危机。”   林乙再次露出顽劣的笑:“他就算了,名字多念两遍都觉得在乱伦。”   厉远山捏了捏她的脸:“别胡扯。总之你是我老婆了,再好的好货也与你无关了,听见没?”   “听见啦!”林乙皱了皱鼻子,手指戳戳厉远山的胸口,“你就是最好的货了。你在,我还看得见谁……”   他点点头,拥着她,如珠玉在怀。   电视里的年代戏仍然在播,粉妆玉琢的民国歌女,正低头吟唱着月圆花好的浓情。   “小南说,他祝福我们。如果你愿意,明天可以邀一起去见证我们登记。”厉远山含着笑将今晚谈话的成果告诉了她,略去了过程的艰难。   “当然好!”林乙兴奋地看向他,“一起去,这才是……花好月圆。”   “你就是我的花好月圆。”他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得像只说给自己听。 ☆、第 53 章   五十三、   筹备婚礼,是一件可以让强迫症累死,也可以让懒鬼闲死的事。   林乙的婚礼,就是为了累死亲友,闲死她自己而存在的。   每一个婚礼的筹备环节相关问题,她都有一套噎死人的回答。   例如问,林小姐你对婚礼有什么期望吗?   她说我期望那天天气好一点。   问林小姐,你理想的婚礼元素有哪些?   她说婚礼最重要的元素啊,必须我们俩本人参加,其他的怎样都行。   漫漫长叹一口气:“姐,你这个婚礼办得太套餐化了,很不走心的感觉……”   任娜冷笑一声:“她就是扮着清高的大尾巴狼,人家一半身家都是她的了,她当然想怎么作怎么作了。”   林乙嘿嘿嘿的傻笑:“就是就是,让我多作一会。你们俩也是,不能珍惜机会,好好预习一下结婚是怎么回事么?”   任娜抄起一个靠垫就扔了过去:“我才不想当你这个伴娘,你俩滚去麦当劳大堂办婚礼吧!”   林乙接住了垫子,抱在怀里,摇头晃脑地说:“你们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漫漫睁大了眼睛:“麦当劳接婚礼吗?听起来好有现代感啊!”   “漫漫,要不你去替我咨询咨询?”林乙摸摸下巴,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厉远山站在门口,完整目睹了三个女人这台催人泪下的大戏。   他只能深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垂了几行老泪。   大概是真的害怕自己的婚礼被麦当劳承包去,厉总正式接管了婚礼筹备的相关事宜。   厉太太继续当着甩手掌柜。   唯一变化在于——厉先生的秘书兼职成为了大婚事务总管,完美取代了那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伴娘组合。常常是周瑞追在林乙后头,盯着她试这个、买那个、准备种种……成效当然显著,懒散怠惰的林小姐很快就有了准新娘的样子。   婚纱改了三版了,林乙都试得筋疲力尽了,总管小姐仍然觉得哪里差一点,孜孜不倦地与设计师团队沟通修改意见。   “周瑞,婚纱要不就这样吧,定版好了。”   “可是林小姐……腰线确实还……”   “这样就很好,婚礼那天还是我来穿,我觉得合意就行了。”   周瑞急忙点头:“当然是这样,那么定吧。”   晚上,厉先生照例抱着电脑阅读资料,林老师照例手捧一本范先生的词话读得物我两忘。   “今天把婚纱选好啦?”厉远山随口问道。   “啊……嗯!”   “我看到了照片,是不错。”   “是吧,还行。”   “你喜欢最重要。”   “嗯……”   “林乙!”厉远山合上电脑,正襟危坐开始发问,“你到底在忙什么?”   林乙才从书里抬头,茫然地看向他:“啊?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究竟在忙什么!为什么对婚礼的任何细节都不上心?”   “啊……不是还有快一个月吗?”   “还有21天。”   “嗯嗯!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呀。”   ……   厉远山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最终没走到林乙身边,而是靠在梳妆台前,沉默地看着她。   “怎么啦,远山?”林乙放下手中的书。   “小乙,你对婚礼有什么想法吗?或者是我哪里没做好?”   林乙摇头,仍是一脸茫然。   “周瑞说你对什么都没要求,这让我有点紧张。”   林乙跳下床,跑到他身边,圈着他的腰:“厉总,还有能让您紧张的事呀?”   他皱着眉,看着一脸嬉笑神色的她:“我认真在问。”   林乙仰着头,收敛了笑意:“我有要求的,你我两人的婚礼,只要你在我在就美满了。”   “小乙,这婚礼对你对我都是重要的回忆,错过就不可弥补,我不想留遗憾。”   林乙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像他平时对她那样,手指轻轻摩挲:   “远山,正是因为我没有遗憾了,所以就无所求。我们已经是夫妻,得到了最重要的亲人的祝福,最好的回忆不就是如此。何况你我的父母都已经故去,那场仪式再盛大也不会有高堂在望的庄严了……假如只是给亲朋一个交待,给看客一个欢聚场面,那么它对我而言,就真的兴味了了了。”   厉远山听罢,静默了很久,缓缓伸手抱住她:“新娘是你,你开心最重要。”   严冬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万物复苏,群芳吐蕊。枝头终于不再嶙峋,透出了些嫩绿淡粉、欲绽还羞的娇怯。   像待嫁的新娘的脸。   在周瑞的尽心敦促下,林乙每天的行程还算饱满,有些事,即使兴味了了,也总不能做得太不像样,何况此中还有他的情谊与期望,分寸她有。   从SPA会馆出来,周瑞正打算去停车场取车,她身旁的林乙却被电梯里的电影海报吸引住了。   这座大厦当中一个楼层就是知名影院,林乙转头对周瑞说:“一起去看电影好不好?”   她指了指灯箱里的海报,一幅干净的水墨丹青,背景是似花非花如烟如雾的墨团,男女主角低头相对,明明相隔一步,身影却痴痴的交迭。画面中间一个墨烟缭绕的“茧”字,这是片名了吧。   周瑞愣了一下,看了看手表:“晚点还约了头发护理……”   “看完电影再去吧。”她伸手按下了影院所在的楼层。   两个小时的影片,毫无拖沓冗余的感觉,文艺片大导演对情节画面音乐的把控已臻于极致,他将那些情爱离别的甘甜苦楚讲述得极细腻极动人。放映厅已然成了另一个电影场景,观影的人早把自己当作了剧中人,时哭时笑悲喜与共……   影片结束时,大幕上出现一行笔力遒劲的大字:“谨以此片纪念周苏杭女士。”   是林乙认得出的笔体。   放映厅灯光亮起,暖橘色的灯光映照在林乙脸上,显得迷离又惨淡。同身边很多女观众一样,林乙也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   只有周瑞神色平静无惊无喜。   稍坐了片刻,周瑞才替林乙拿起手袋,挽住她的手臂,将林乙带离了气氛黯淡的放映厅。   “这是苏杭和远山的故事,对吗?”坐在车里,林乙终于发问,她的声音竟然有些许颤抖。   周瑞平静地驾车,只是点了点头,答了句是。   林乙仰靠在椅背上,头转向窗外,竟不知要再说什么。   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她却觉得双手发凉,只能紧紧交握着。有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却丝毫觉不出温暖。   “是他们的故事,但不是故事的全部。”周瑞再次缓缓开口,“他们完整的故事,比这要拥挤得多……” ☆、第 54 章   五十四、   电影的结尾,有这样一幕:已入中年的男主站在街头的玻璃橱窗前给女主角发了一条不可能送达的短信:   “每个季节经过每一间橱窗的时候,我都想替你买一件合意的衣服,想像它们穿在你身上的样子,就好像你还在我的时光里一起前行,从没走开过一样。”   此时的他们,已经隔着季节,隔着光阴,隔着天地,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了……   在漆黑的放映厅里,林乙哭得楚怆凄切。   没有人懂那是怎样的无助与伤悲。那不是她的爱情,那个人却是她交付了一切的爱人。她只觉得自己渺小而卑微,在他们那壮阔而永恒的爱情里,她连扮演一粒尘埃都显得笨拙多余。   周瑞将车驶向了旧城区,停在一片正在拆除的施工现场旁,工程车们咆哮着夷平那些孱弱的老楼。   “厉总买了这块地,要建一个城市花园。”周瑞指着前方,对林乙说道,“这个位置,这个地价,建个花园,不要说股东,政府都觉得他疯了。但他是厉远山,最终总有办法让所有人信服他的决策眼光,哪怕是个难以理解的决定。”   林乙看着眼前的废墟,估算着它的价值,想象这里成为一座花园的样子:“你为什么带我来看这个?”   “因为只有我知道,他花这么大的代价建一个小花园,究竟是为了谁。”   车窗外机械声轰鸣,林乙觉得自己的耳朵也嗡嗡的,像是被塞在一个大铁罩里,沉重混沌,周瑞说的那几句话在轰鸣声里却分外清晰。   她说:“苏杭姐和小南在这条街生活了快八年,那是他们母子最艰难的日子,我来接他们回周家时,这里除了一屋子的书,几乎空无一物。两年多之后,她被查出来患胰腺癌,医生说与她之前的生活状况和心态都有很大关系。从确诊到去世,才不到一年时间。”   “那些年远山在做什么?”   “创业,奋不顾身地开拓他的商业王国。”   “他忙到顾不上照顾他们母子?”   “呵呵,他……他大概都不知道他们母子的存在。苏杭姐当了十几年单身妈妈。”   “苏杭为什么这么要强?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你确定要听这个故事的全貌吗?大概会颠覆你对当中所有人的印象与想象……”   之后,周瑞以极平静的口吻,给林乙讲了一个遥远又漫长的故事。   二十二年前,他和她的爱情,在冰天雪地的异国他乡开始。那时的他们,就像一对濒临凋零的植物,终于在霜雪中寻到阳光的踪迹,热切而欣喜地拥在一起。   如同电影里讲述的那样,她成为了他唯一的慰藉与温暖。苏杭聪慧清明,温婉可人,她的一颦一蹙都能搅动他全部的心神。厉远山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周苏杭,那样执迷而深情。   在他们朝夕相对的岁月里,她的任何一个侧面,都成了他后来的人生记忆中不灭的风景。   情深意重的瞬间都被存在了电影画面里,动人心魄的美丽。可是,被刻意略去不写的,才是最真实而不堪的生活本身。   那个完美的、温柔的、出尘脱俗的周苏杭,从始至终,就不应该被厉远山觊觎。   因为周苏杭在出国之前,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丈夫曾季年,是周苏杭的高中同学,学生时代就大张旗鼓地向全世界宣告了她的归属权。   那个年代能如此张狂高调,自然是家里有些底气,他祖父是身披草创功勋的老臣,父亲也称得上封疆大吏。曾季年是家中老小,红三代里最顽劣率性的那一批。   周苏杭家也算书本网,他父亲在D大担任行政领导,几位叔伯在政坛商界各谋生计,小康之上,但面对曾季年这样的家庭,周家说不仰人鼻息是不可能的。   他们大学毕业一年后就订了婚,爱情与激情之间隔着多少距离,曾季年从来也不在意,他就是喜欢周苏杭身上那股清高劲,对着他的时候,她总是不媚不屈不即不离……   周苏杭是独生女,性情简单率真,在还没来得及去体验更多爱情的可能性的时候,就已经被光环夺目的曾季年锁定。他给予她的格外的关注与呵护,带给过她困惑烦恼,也为她制造过喜悦与满足……多年下来,周苏杭渐渐习惯了他在她生命里常态化的存在,她不知道爱有几分,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是有过动心,有过依赖的。之后,在家人的极力促成之下,他们订婚,结婚都水到渠成。   婚后,她也是突然兴起,想再读个学位,家里自然没人会反对,反正他们都还年轻,多积淀总不是坏事。   交换到McGill只是周苏杭读书生涯里一个小小的选择,却没料到会成为她人生旅途中一个巨大的转弯。   厉远山是周苏杭真正的初恋。   如果没有这千山万水的相遇,她根本不会知道,心与心的距离可以这样接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未启一字他已懂你心的默契。她更不曾体会,只要有一星半点的火光,都可以焚起燎原大火的激情。   她倾尽所有地去爱他,忘乎所以。   在那个冰天雪地的水晶国度里,她与他只拥有彼此,炽热而透明,再看不见那些遥远的、隔山隔海的苦涩与烦忧。 ☆、第 55 章   五十五、   一年时光倏忽流走,偷来的爱情,最禁不起时间的提醒。   夏至将至,这是魁省一年中阳光最充沛的季节。白天一天比一天长,周苏杭却觉得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短。交换期即将结束,她的书籍、行李、护照已经一件一件收拾整齐。   秦音音把车开到他们租住的公寓楼下,静默地等着,等待也成了她后来二十多年最习以为常的状态。   厉远山将周苏杭紧紧抱着,使尽所有力气向她证明什么一般。   可离别就是离别,能抱住什么,又能证明什么?   “苏杭,给我一年时间,我会回去……找你。”他想说娶,却发现这个字已经被他们避讳太久,生疏到难以启齿了。   周苏杭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远山,你给我一年时间,我想堂堂正正的与你站在一起。”   载着周苏杭的飞机从蒙特利尔上空离开,这座城的日升月落季节轮替对厉远山来说,再没了任何色彩与意义。图书馆教室与公寓连成一线。拼命读书,写报告,完成学业,成了他最后一年McGill 生活的全部。   在机场等待周苏杭的,是她急不可耐又故作淡定的丈夫。   答应周苏杭出国当交换生,已经是曾季年对妻子最大的包容与耐心了,谁想到她会出去一整年,期间一次也没回国探望过。   越洋电话打过去,她不是在忙,就是精神不济不愿多说的样子。   曾大少也是一身浑不吝的小爷脾气,你周苏杭要作就作去,爷才不伺候。   剩下的大半年时间里,他照着身边那些酒肉朋友的玩法翻着翻地找快活去了,有人一脸谄媚地问他:“曾少,外头都传,你最近要收集完D市数得上的漂亮姑娘了?前些天,还有找我打听排队的……”   曾季年一脚踢翻面前的椅子,烟灰就掸在问话人的脸旁边:“放屁!老子有老婆不知道?我媳妇在加拿大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呢,少TM在外边乱嚼舌根!”   周苏杭回来的航班号还是她堂妹周瑞告诉他的,曾季年叼着烟,猛地从牌桌上站起身来,把面前的麻将阵一推:“不玩了,接媳妇去!”   周苏杭还是那样,清清冷冷的,任他把行李车接过去,只漫不经心地对他笑了笑:“怎么是你来了?”   曾季年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脸凑近她耳边,嬉皮笑脸地说:“我自己老婆回来了,让别人来接算怎么回事。”说罢在她脸颊啄了一下。   周苏杭下意识地躲了躲,皱着眉说:“一股烟味。”   晚上回到家,曾家长辈们都在,一家人和睦又客气地坐在客厅聊了好一会。曾父是早年的赴美留学生,难得有空能与家里晚辈闲谈,他兴致颇高地问起周苏杭留学的见闻与感想。她中规中矩的作答,避开生活起居,说的多是学问研究方面的事。   曾季年陪了一会,看了看时间,就坐不住了:“爸,妈,苏杭才刚下飞机,时差都没倒过来,放我们先上楼休息行吗?”   曾母听罢笑道:“老曾,他们小夫妻也好久没见了,咱们老人家只顾着^_^拉他们聊天,也不大通人情了。”   曾父会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们走了。   时隔一年,夫妻俩再次独处一室。曾季年进了房间,就往长沙发上一歪,周苏杭见状突然烦闷紧张起来。房间里除了床,只有那一组沙发可坐,周苏杭举步维艰,最终她选择靠站在衣柜前。   “干嘛啊你?”曾季年仰着头看她,“不累吗?去洗澡,早点睡!”   周苏杭却一动不动,看着他,一贯平静无波的目光里却闪烁起了不安与焦虑,曾季年被看得疑惑,他坐直身子,点了根烟低头抽了两口,再抬眼问道:“说吧,什么事?”   “季年,我们离婚吧?”   曾季年举起烟的手顿了顿,然后把烟重重地捻灭:“你发什么疯?”   “没疯,我很真诚。季年,能不能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的婚姻里真的有爱情吗?”   “周苏杭,差不多就行了啊!”曾季年厉声喝道,“加拿大的风把你脑子吹坏了是不是?”   “是,吹醒了,发现自己愚昧又可笑。我从来不懂什么是爱情,就洋洋得意地走进婚姻,浑浑噩噩这么多年,误人伤己。”   “是我哪里对你不好?”曾季年忽然想到前段时间外头对他那些传言,声音居然放低了几度,“是不是……你回来前听了些什么?”   周苏杭摇头:“没有,我只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并不爱你。季年,对不起,从16岁到现在,我都只是贪恋你的保护和关注而已,但那不是爱情。”   “爱情?爱个屁!”曾季年猛地站起身,走到周苏杭面前。她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背完全贴在衣柜上。曾季年压低身子,继续逼近到她的眼前,再用手捏住她的下颌,狠狠地说:“周苏杭,别说16岁,就是到60岁,你他妈都得是我的女人!离?你想都别想!”   周苏杭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酝酿了多久,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对他开口说出了离婚,曾季年连理由都不问地就拒绝了她,甚至连痛骂指责她的话都没说一句,只是决绝地告诉她,不可能。   曾季年的手仍捏着周苏杭的下颌,手指的力度却突然松了下来,他从没有见周苏杭这样哭过。   但他不知道这一刻该说什么,手该收回还是放在哪里,于是就僵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直到她哭够了,颓然地垂下眼。   曾季年拍了拍周苏杭的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先睡一觉。我出去趟,晚上不回来了。”   说罢,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周苏杭怔怔地望着曾季年离开的背影,心上涌出刀割般的痛来,分不清是悲伤、是悔恨还是绝望。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周苏杭的眼泪再一次无助地淌了下来。 ☆、第 56 章   五十六、   曾季年三天后的深夜才回来,酒气熏天,眼睛都是红的,像醉了一年没醒过。   周苏杭把他扶到沙发坐下,转身去给他倒水,却被一把拽进了怀里。   “老婆,我们好久好久好久……没见了。”   周苏杭没挣扎,转头看着他:“三天前不是才在这里见过?”   “有…有…吗?我…我…我忘了!”他口齿都迟钝了,通红的脸上却泛起了笑意,“不管!我…就是……特别特别…想你。”   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浓浓的酒气直呼在周苏杭脸上,她皱眉,轻轻推开了他。曾季年一头倒回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他沉默了半天,像是睡着了。周苏杭正想站起身的时候,却被一把拉住:“老婆,别闹了好不好?”   周苏杭愣住了,他是没醉?还是在说胡话?   “季年,松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不松,我不想松!”   “你喝多了。”   曾季年睁开眼睛,虽然满眼血丝,却分外专注:“我哪里喝多了?酒有什么好喝?我为什么要多喝?!”   他伸出另一只手,一把就将周苏杭抱紧了。   “季年,你放开,季年……曾季年!”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直到她被勒得无法动弹。   “周苏杭,你凭什么让我放开?!”他的目光里渐渐聚起了肃杀之气,“你本来就是我老婆,怎么放开?!再说,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我曾季年想要却要不到的!更没有谁,是我不想放手就敢走掉的!”   说罢,他翻身就把周苏杭压在了身下,不容分说亦不顾她如何挣扎叫喊,粗手粗脚地狠狠制住了她,再地动山摇地把她吞没在自己的欲望之下。   周苏杭是在疼痛和屈辱之中醒过来的,眼泪在脸上风干了,结成干硬又刺痛的痕迹,冷冷嘲笑着她的可悲与软弱。   曾季年在她身后熟睡,鼾声起伏,那是她相伴了多年的丈夫,却让她感到陌生又惶恐。   周苏杭最终没能离成婚,因为两个月后,她检查出怀孕了。   验血报告单是直接呈送到她婆婆手中的,报喜的大夫认为终于搭上了攀附望族的班车,再三叮嘱交待着安胎事宜。   整个曾家都弥漫在喜悦的气氛当中。   连曾季年都收敛了很多,他遣散了那帮陪他玩乐的猢狲狗友;酒肉声色的场子里,再没有排队等他的姑娘。   曾季年对当父亲这件事,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切和执着。   这个即将诞生的婴儿,成了重新连接周苏杭与曾季年的温柔的纽带。   期间,周苏杭的父亲经历了仕途上最重大的一场风浪,可谓性命岌岌。曾父痛断了一支羽翼,保全了这个亲家,丢车保卒之义,不可谓不深重。   于是两个家庭,在亲情之上,又添了恩义和党利,更加紧密地连结在了一起。   周苏杭再没了放弃婚姻追寻爱情的底气。   小南是在众亲瞩目之下呱呱坠地的,取名曾疏狂。   曾季年这样飞扬跋扈浪荡不羁的一个人,把那个不足十斤的襁褓抱在怀里时,手臂居然颤抖到不能自已。   彷佛这个崭新的生命,是自己的一次重生。   这个新的生命,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整整七年平静又温馨的回忆。   ——————————————   厉远山是放弃了所有深造、工作的机会,毅然归国的,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秦音音,他们并肩走出机场时,外人看去也是登对的一双佳偶。   秦音音从不掩饰她对厉远山执着的情感,哪怕是面对周苏杭的时刻,她都能坦然直陈自己的妒忌。   厉远山欣赏她的直白,但他的世界里只住得下一个周苏杭。   周苏杭回国后,厉远山的生活回归寂静,秦音音没有优孟衣冠急急登场,而是静静地等在他身旁。   她并不相信他能等到周苏杭的自由之身,但她坚信不打扰不声张的等待终能保留一丝卑微的希望,于是她也就仰仗着这一点点希望,在他迈出的每一个步伐之后心甘情愿、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沦陷于情爱的人,还要多卑微?!   厉远山回国面对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周苏杭生子曾家大庆的喜讯。   D市的圈子说大也不大,秦音音居然收到了曾府满月宴的邀请。倒不是因为与周苏杭的交情,她是同父母一起出席的。   宴会中,秦音音同周苏杭照了一张合影,把照片转交给了厉远山,他要拿去思念也好,要恼怒撕毁也罢,总归有了一个了断。   在厉远山接过照片的沉痛目光里,秦音音终于捕到了一丝微弱的光,像是等来了命运的一点点垂怜,欣喜又伤悲。   周苏杭与厉远山的一年之约,终究溃散在这欢天喜地的添丁大庆面前。   天时地利人和的相遇,才配得上谈爱情。缺一点,爱上了天,都只能是镜花水月的空欢喜。 ☆、第 57 章   五十七、   故事听到这里,林乙反倒越来越平静。   她性格就这样,看起来散淡柔弱,却从不愿回避问题。近几年遭逢的几场变故,让她更成熟,也更加经得住事情。   林乙渐渐从最初的震惊与剧痛中回过神来,思考起自己与故事中的他们的关联来。   车内陷入一阵沉默。周瑞仍然沉浸在二十年前的风云故事里,看起来有些失神。当年她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懂得这么复杂的情爱纠葛呢?   林乙将思绪稍作整理,问出几个问题:“小南是远山的孩子,对吗?曾季年是怎么发现的?”   “小南七岁那年做了个小手术,准备用血时发现血型与曾季年的不匹配……苏杭姐没有辩解,在小南一天天长大,长相越来越酷似另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这将是场多么可怕的闹剧了,但她没有勇气说出来,一直拖到七年后的这一天。”   “他们离婚了吗?她为什么不重新去找远山。”   “找?你知道当年曾家为了这件事,掀起了多大的地震吗?苏杭姐抵死不肯说出小南的父亲是谁,曾季年扬言就是把D市和蒙市翻倒过个儿来,也要把那个人查出来,凭他那时的狠绝,真被查出来了,厉总的今天会是什么样真是不敢想象……”   “他家能量那么大?怎么可能瞒得住?”   “这你就要去问秦音音了,那样的风波之下,能平息这件事,还能让当事人全然不知的本事,放眼天下可能也就她能做得到了吧。”   “她……是什么背景呢?”   周瑞摇摇头:“你说呢?在目前这样的政商联姻的大环境下,能把一个企业做到居远这种规模和影响力,你认为是厉远山一人之力可以实现的吗?他背后坐着的是谁,就要问秦小姐了……”   林乙倒吸一口气,她还天真的以为,厉远山和秦音音这二十多年纠缠不清的交集,仅仅是因为秦的执迷与痴心……   “苏杭姐带着刚做完手术的小南,被曾家扫地出门。她连娘家都回不去,她父母觉得这也是周家莫大的耻辱,更气她执迷不悔仍不肯说出孩子的生父是谁,所以一怒之下断了与她的联系。”   此后周苏杭母子过上了怎样的生活,不消她再多做形容了。   林乙心头一颤,居然被这个故事里的两个女人感动了。   周苏杭有多爱厉远山,才能忍受这样漫长的屈辱与指责,带着属于他和她的孩子,沉默而艰辛地熬过了毫无希望的十几个年头?   秦音音又有多爱厉远山,才会倾尽所有地为他付出,几十年不移地等待一个宁可孤孑一身,也施舍不了一点爱给她的男人?   与她们相比,林乙觉得自己的爱,来得多么轻飘容易,轻得只消拂一拂袖就能消散干净……   “小南在这条老街长大,却一点也不像市井孩童那样一身烟火气,他跟着母亲读了好多书,思想很独立,就是脾气犟。后来,风向变了,曾家出了问题,树倒猢狲散。我们家也跟着气数断尽。这时,他们才想起来苏杭姐,让我去接她们母子回来。”   “苏杭肯回去?”   周瑞摇摇头:“那些年,她大概是尝尽了人生冷暖苦忧,对亲人朋友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变得很孤僻冷漠,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里除了小南一无所有。”   “后来,秦音音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带小南移民加拿大,并资助他成年之前的全部教育所需,只要他们母子远离中国。”   “她同意了?”林乙诧异。   “她愿意走,小南是她唯一的希望,其他的一切她都不在乎。远走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想把这十几年的苦痛、连同曾季年、厉远山甚至整个周家都从回忆里抹去。”周瑞的声调越来越低沉凄苦。   林乙转头看她,见到的是满目悲怆:“她以为离开是苦难的结束……可她哪里会知道,命运的大手会再一次推她进入更黑暗的深渊,连性命……现实,永远比任何悲惨的故事更残酷……”   林乙再不忍心往下听,开口叫了停。   周瑞那凄楚的话音就停顿在空气里,像被时间凝固住了一样。   林乙想起,第一次见周苏杭的时候,是在病房里,她看起来那么平和清澈,像一块玲珑剔透的美玉,不染纤尘。   当时只觉得珍贵又惋惜,叹息人生难得逢一知己,却是此地此景……   那时的林乙又怎会想到,这位匆匆告别的知己,竟历经过这样深重却难以言说的苦难;她更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以厉太太的身份,来聆听她与远山的这段遥远又悲苦爱情。 ☆、第 58 章   五十八、   告别了周瑞,林乙一个人开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   她与这座城相识33年,每一条街巷都亲切而熟悉,随处可以拾得喜乐伤悲的记忆。有过最亲的亲人,有她最重要的朋友,相遇过,也品尝过离别……当她以为将风景都看透,终于有人能一起看细水长流的时候,却在睡梦中被一声惊雷吓醒,猛地起身,那感受恍惚又惊心。   城市渐渐被暮色笼罩,马路上的车流汇集起来,排成长长的车河。林乙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屏幕上的名字熟悉又陌生,厉远山三个字对她来说,明明就近在枕边,却又似乎远得隔了天年。   她没有接听,任他一直固执地打着,几通过后,他终于放弃了。   手机重新安静地躺在了副驾驶上,突然一声清脆的消息声响起,林乙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屏幕。就在她转头的一瞬间里,一辆电动车从绿化带里高速窜了出来,林乙避让不及,只能急打方向盘,车头重重地撞在了马路中央的护栏上,把对向车道驶来的一辆轿车撞了个措手不及,顺带着还迫使它后面的几辆车连环追了尾。   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几辆车都撞得不轻,救援车和警察到来之前,谁也不敢动弹。   晚高峰时间,这场车祸使整个路段的交通瞬间瘫痪。   罪魁祸首林乙坐在车里,神情呆滞,全然不知该作何处理。   出事的另外几辆车的车主们纷纷下了车,相互争吵个不停,最后全都围到了林乙的车前,似乎都要向她讨要个说法,林乙一动不动,连自己的保险公司都没有通知。   场面混乱不堪,本就恍恍惚惚的林乙更是被灵魂出窍一般。   这时,从对向车道的一辆车里走出来一个男人,穿过人群来到她的车旁边。他拉开林乙的车门,探头进去,伸手摇了摇林乙的肩膀:“怎么撞成这种?人没事吧?发什么呆啊你?!”   林乙缓缓回过神来,看向他,叫出了一句:“高逸。”   ————————————————   有人看到,肇事的女司机被那个男子搀扶着下了车,面色苍白地走到了不远处一辆黑色宾利前,缓缓坐了进去。   安顿好她,宾利车主转头回到肇事现场,等到交警和拖车到来,处理完了整个事故,才回到他自己车内,载着肇事女司机一同离开。   有好事的旁观者拿手机拍了些照片,传上微博,一时间成了热议的话题。说的大约都是女子驾豪车撞护栏,路遇另一年轻富豪挺身救美再相偕离去的传奇故事。   当晚,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的确不负众望地并坐在江景游轮上,对着一丝残月,一杯接一杯地痛饮。   “今天还回不回庐园了?”高逸仰头望着墨色的天空,闷闷地问道。   “这几天……暂时不想回,他也不在国内,脑子有点乱,等想明白再说吧。”   “暂个鸟时!你脑子里是有屎吧!”高逸这个范儿一起,林乙就知道这平静的夜色要看到头了,果不其然,炮仗大少的引线一点即爆,“林乙,你连他是什么人,怎么起的家,孩子怎么来的都没搞清楚,就不管不顾地要嫁他!现在证都TM领了,才知道要查旧帐,查出这些烂事后,除了撞车你TM还能不能有点别的出息?你是想死还是脑子有坑?就算你不要命了,老子还嫌替你收尸晦气呢!”   “我不想死。你也别动不动死啊尸啊的挂嘴边。能活着多不容易,人还是要有敬畏之心的……”   高逸满脸怒气,但居然没吼回去。他只是低头喝了口酒,再仰头呼出长长的酒气:“林乙,别为了一个死人跟自己过不去。”   林乙也端起酒杯,与高逸的杯子碰了碰:“爱一个人,就是在一次次过不去里学会过去。”   “有病!厉远山到底给你们喂了什么药,一个一个的前赴后继地送去给他糟践?”   “老高,你觉不觉得,人为了爱而克服恐惧或为难,忍受辛苦,其实都只是本能,而不是勇敢?”   高逸冷哼一声:“贱就是贱,哪来那么多托词!”   林乙摇头:“你没好好爱过谁,不会懂!”   高逸仰头把半杯红酒饮尽,露出个放诞   的笑容:“是不懂。不过林乙,爱得这么吞声忍气,像个受苦受难的菩萨一样,有意思么?”   “不知道。但是想到,余生要是没有了这个人作伴,就觉得更了无生趣。”   三月的江风还夹带着寒气,林乙被吹得鼻子通红,夜幕中看她,眼眶更深邃,面容显得更加苍白憔悴。   “你就是一头往死里撞的野驴,老子才没空拉你!一句话,你今晚到底打算睡哪里?”   “回大院吧。”林乙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大衣。   “回个屁!你那房子多久没住过人了?积的灰都能埋了你!”高逸拿起桌上的钥匙,对她挥挥手,“要不你住我那儿,我回大院住几天……家里几个老的天天吵着要我搬回去,烦得要死。”   “也行。”   林乙在高逸的小公寓里猫了一整个周末,关了手机,没人来烦她,也没人来关心。   高逸只丢给她一张门卡,临走前还交待了一句:“走的时候别故意拉下什么私人物品,老子这儿对外宣称不接待女宾!”   “滚,谁要当你的女宾!”林乙一掌把他推了出去,门应声关闭,高逸最后一个“草”字的余响还回荡在门边。 ☆、第 59 章      五十九、   周一清晨。   林乙还是爬出了高逸的公寓,在一点点暖阳的安抚下,磨磨唧唧地出现在了学校门口。   婚恋问题出现了风波,情绪低落可以理解,但是作为全校最醒目的关系户,因此误工却决计不可以,因为她从进校门的第一天起就勒令过自己,不动用一分特殊权利。   上午她并没有课,但是有例行晨会。与附中不同的是,不再需要全校师生齐站在操场上聆听教诲,而是各个学科分小组召开。今天的会,她还负责了一个教学项目的报告讲解。   林乙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中外籍同事齐集,会议室平时总是各国语言横飞,今天却异常安静。   林乙出现的那一个瞬间,满堂的目光齐齐地扫向了她,如同被领导检阅的队列。   队列的尽头坐着一个人,西装革履面容冷峻,身处肤色、身型各异的人群,却丝毫不被湮灭,那股摄人的气场让林乙的脚步也不由得停住了。   那人的目光也穿越人群,落在林乙的身上。   林乙有些尴尬,张了几次口,不知道该叫什么。   主持会议的外籍上司站起身,以生硬的中文配合着生硬的笑容,对她说:“Lin,今天的会议厉先生要求旁听,可以把你的报告再提交一份给他吗?”   措手不及!前一天还在电视新闻画面里,正陪同领导人出访的厉先生,此刻却端坐在小小的国际学校的会议室内。   满场都在期待林乙的反应,在察言观色方面,外籍同事倒是很入乡随俗。   她机械的点了点头:“好,我去打印一份。”   “不用麻烦,我用你电脑就可以。”厉先生摆了摆手,示意她尽早开始。   林乙抱着电脑走到他跟前。厉远山接过去,熟练地翻开点亮电源,林乙侯在一旁等开机,他却挥挥手:“我知道在哪,你开始吧。”   他当然知道,这是她准备了近一个月的报告,在家加了无数个班,还得意地向他展示过成果。   会议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厉先生仍托着腮,聚精会神研究着林老师的电脑。同事们识趣地快速散去,偌大的会议室很快就只剩下两个人。   林乙仍站在投影屏幕旁,维持着讲解PPT时的姿势。   厉远山抬眼看她,也不说话,就沉默地与她对视。   “我可以坐下了吗,厉总?”   他无奈地摊掌,指向旁边的座椅,林乙面无表情地坐下。   “现在找你已经需要动用到工作关系了,是吗?”   林乙垂着眼,也不答话,就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萎靡气象。   他站起身,走到林乙的座位旁,抱着手臂靠站在桌边,面向着她。林乙只觉得一道长长的阴影投下来,接着就传来温柔却略带严肃的声音:“为什么关机?想干嘛?离家出走?”   林乙继续态度消极不回应。   厉先生探下身,带着一副研究的神情,近距离地观察着林乙。   从窗外看过去,两人的身影已完全重叠,光天化日,这一幕燃起多少“无心路过”群众的八卦之心。   林乙耳根一热,伸手把他推开:“干什么!职场性骚扰吗?!”   厉远山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回到原来的站姿:“你不是我太太吗?这是神圣的婚姻赋予我的权利,不是骚扰。”   林乙气鼓鼓地别过头,不想理他。   厉远山将会议室的百叶窗降下,隔绝了所有好奇的目光。   “小乙,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婚礼前两周突然拒接电话搞失踪,弄得我实在是很紧张……”   林乙也终于沉默够了,抬起头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远山,我看了电影《茧》。”   厉远山蹙起了眉,显然这件事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稍加斟酌后,才对她解释道:“那是音音写的一个故事,里面有往事的折射,但并不是真实的回忆。”   “嗯!所以,后来周瑞亲口给我讲了一段更曲折,更漫长的故事……”   厉远山突然怔住了,本打算抚上她肩膀的手,停顿在了半空中。他们对视着,一个满眼落寞,另一个眼中有几分难堪还有几分复杂的痛苦。   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对不起,小乙。一直……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为什么?”   “因为太久远,也因为……太复杂……还有不堪。”他说得很慢,很困难,一点也不像平日的沉稳有度。   “可我仍然知道了,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她望着他,眼中一瞬间聚满泪水,“远山,那个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三天前,她从电影院里出来,听完周瑞回忆的那个满目疮痍的故事,再到后来撞车,在夜风中喝了一杯又一杯苦酒,关在高逸的公寓里昏睡苦想……林乙始终都在努力,想让自己平静理性地看待这一切,牙关紧咬着。   直到这一刻,他就站在她面前,用她最熟悉的声音问她怎么了,目光深挚地与她对视,林乙的心中才突然涌出了委屈的感觉,那后知后觉的难过来得猝不及防,却汹涌澎湃……   她同情故事里的每一个人,为他们伤过心,掬过泪,深深叹息……却独独忘记了自己——那个身处画外,却要背负起所有的过往伤痕,低头行路的自己。 ☆、第 60 章   六十、   林乙不是个容易情绪失控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   她总是小心地防备着那些无益的脆弱情绪,不想让它们困扰自己。   可是当她只面对厉远山一人时,却发现其实什么坚强什么理智都守不住,只觉得一腔的委屈难受,想对着他哭个天翻地覆。   厉远山目光沉重地凝视着林乙,然后,他蹲下身,半跪在她膝旁,仰头看她痛哭的脸。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替她擦脸上的泪水,却越擦越汹涌。   “小乙,往事已经成茧了,我无法做任何修补改变。可是,我不想你也被它束缚,你是干净的,无辜的。你为了我的过去,背这么沉重的枷锁……我要怎么原谅自己?小乙,不哭了好么?”厉远山声音开始沙哑,喉间像是哽着什么,他真正害怕见到的,是这样伤心得令他手足无措的她。   “我…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可是……”林乙摇着头,抽噎得没法说完整一句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是被按动了什么开关,怎么也停不下来。   “小乙,这一天,我想象过无数次,要怎么面对。但当它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害怕,怕你伤心,怕你避开我,怕你……放弃。”   他仰着头,目光悲伤,姿态那么低,语气那么小心翼翼,哪里还是人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厉远山。   厉远山握住林乙冰凉的手,将脸埋进她的掌中:“小乙,让那些过去的事都过去好不好?我们好好向前走,你……还愿意么?”   林乙低头看他,觉得陌生又苦涩,她的远山又何曾这样脆弱无助过?   她颤抖着抽出了手,再伸向他,抚过他脸上坚毅二沧桑的线条,抚过他紧锁的眉心,抚过他紧绷的唇角,抚过他斑驳的心……   “远山,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要不难受,不在意,真的好难。你走得太快…太远,我又……来得太晚了……什么都赶不上……只能……只能在原地伤心。”   厉远山把她抱进怀中,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心中一阵凄苦:“傻姑娘,谁说你在原地?谁要你追赶?你在我心里,我们每走一步,都会在一起。”   都会在一起,都会在一起,林乙只听清了这一句,她只听得清这一句。   那些需要再多勇气去克服的问题,那些再回不来的人,再也挥不走的记忆,那些重重叠叠的阴霾与瓢泼而下的雨……都没能吓退她那一颗,要与他在一起的心。   他们在闭塞昏暗的小会议室里,紧紧地拥抱,久久地相依……恨不能交付给彼此的,是最坦白、最赤诚,却不完美的自己。   ——————————————————   厉远山是从随访团里溜出来的,领导人的行程还没有结束,所以当天他又悄悄乘机飞了回去。   河山万里与伊人一笑哪个重要?谁知道!   林乙请了个钟点工,然后抓着任娜和高逸两个壮丁,回去把大院的房子重新收拾出来了。她也是个要出嫁的人了,这里是她的娘家啊,哪怕是只有她一个人住的娘家呢。   看高逸平时一副混世魔王的样子,干起活来还挺干脆的,说搬就搬,说移就移,说扔就扔……最后急疯了林乙:“高总,高总,高少爷!求您,我家就这么几件像样东西,再扔就家徒四壁了!”   高逸抖着手中的地毯,一脸嫌弃:“这都旧成什么鬼德行了,你要它干嘛?那年,漫漫家的狗是不是还尿过这里?”   “洗过了洗过了早洗过了!”林乙一把夺过来,摊回地上,“这是我爸买的,我留个念想。”   高逸吃了鳖,不敢再吭声。   任娜倚在门框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高总,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高逸狠狠白了她一眼:“你懂个屁!我和她,骨头打断了还连着筋!”   林乙把抹布往他身上一扔:“他是我亲弟弟!去,擦擦鱼缸!”   高逸单手接住抹布,走到鱼缸旁边,边擦边琢磨起事情来。他突然想起什么,贼兮兮地笑了:“乙啊,要不你这鱼缸……搬我那儿去吧,我客厅正空了这么一块!反正你也要嫁入豪门了,养鱼这种小事应该不需要亲力亲为了吧?”   任娜再次冷笑出声:“您也不遑多让啊,开着宾利戴百达斐丽,来发小家坑一个鱼缸……真想发个通稿给那些守你黑料的媒体。”   高逸不拿正眼看她,而是转头问林乙:“你这个朋友不错,性情很好,所以这个高龄还有当伴娘的机会吧?”   林乙狠狠踹了他一脚:“积点口德吧你!高家几代单传呢!”   高逸疼得直骂:“我操!林乙你属驴啊!真他娘的邪,老子上辈子欠了你的吧?!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敢对老子下这种狠手!”   任娜冷冷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矫情!”   “操!这鱼缸老子晚上就派人来搬走,你们俩谁敢拦老子就绑了谁,抵医药费!”   林乙和任娜相视一笑,完全不想理会这个身心受创的幼稚鬼。 ☆、第 61 章      六十一、   距离婚礼还有一周,没了周瑞之流的殷勤催促,准新娘日子过得淡定清闲。   婚礼酒店省力省心地选在了本市的居远洲际,豪华酒店一直是居远的支柱产业之一,在国内已是顶级品牌。   可是姑妈并不是很买账,她心目中的侄女婚礼应当更盛大隆重一些,恨不得办成一场电影颁奖典礼。   为此,姑妈在漫漫面前抱怨了无数次:小乙嫁给这个身家的男人,又是去当后妈的,处处都要留心,一定不能自降了身价让人瞧不起。   可是这些话,她终究还是没敢当着林乙和厉远山的面提起。   婚礼所需陆续都运抵了D市,从婚礼筹备团队的角度看,其实已经极其考究堪称奢华。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设计,力图彰显质感与用心,这是厉远山对婚礼的要求。可林乙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也兴趣缺缺。   她唯一卖了点力的事,就是去了范砚先生家中,请齐老与范先生来做他们的证婚人。   范先生很高兴,留了林乙在家吃饺子,齐老还亲手刻了一个小印送给林乙,她如获至宝,欣喜雀跃的劲头远胜过谈论自己的婚礼。   厉远山还在东南亚随访,沿途拿了一个又一个新的项目合同,考察谈判夜以继日。某天看新闻,说纪检干部反腐忙到连结婚都抽不出时间,林乙笑着说,这么看我丈夫婚礼前两天能赶回来,挺难得的。   拼命工作、惯性加班已经成了居远的企业文化,自上而下一以贯之。   从范先生家回来,林乙给厉远山发了个图片,炫耀她的新印章。   他回复得还挺快:“把我盖上,就算你的个人收藏了。”   林乙看完,把手机扔一边,止不住的笑意跃上眉梢,她就维持着这个笑容开着车,一路哼着:“春风他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回到大院的家中,她才坐下,就听见桌上的手机狂躁地震动起来。   陌生的手机号码,尾号是9999,还挺吓唬人的。   林乙接了起来:“你好。”   “我是秦音音,有没有空?约你喝两杯!”   林乙这才真被吓了一跳,有多久没有和这位打交道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蒙特利尔,在听过他们的往事以后,她都还没想过,再次遇到秦音音,应该说些什么……   “林乙?”电话那头的人等得不耐烦了,“放心,我不能怎么样你。就是太闷,想找你说说话而已。”   林乙心底里有点怵秦音音,因为她永远话里有话,讳莫如深的样子。况且她为厉远山付出的这二十年,让林乙即使作为妻子,都无法相比较。见她缺些底气是真的。但躲,也不是林乙能干出来的事。   “去哪喝?”她问。   “随便,你选地方。”   大院附近就有家还算清净的酒吧,民谣歌手吟唱着风花雪月的诗意和远方,秦音音低着头,手上的酒杯摇摇晃晃。   “远山当年也唱过民谣,幻想过和心爱的姑娘去流浪呢……说给谁听,会相信?”   林乙喝了口酒,想象着厉远山唱民谣的年代,那时的自己在哪里?她不说话,耐心地望着秦音音,等她说下去。   秦音音把她约出来,总归是有想交待的事情,何必性急去接那些没落地的话题。   “年纪不大,但还挺能沉住气,难怪他离不开你。”秦音音的语气锋利起来,却反倒显得不那么自信了。   “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么?”林乙反问。   秦音音脸上浮现一个沧桑的笑容:“你说呢?”   “不知道,但欢迎你来。”   “林乙,你还年轻,男人的心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计算出得失的事情。”   “但也从不讲究先来后到,长幼有序。”林乙这句话几乎是挑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敏感得像一只斗鸡。   秦音音苦笑道:“当然。今天他舍得给你的,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你有恃宠而骄的资本。”   “我没有资本,因为从没有一笔账,可以算得清感情里的得失多寡。我和他之间,有的只是你情我愿,付出多少都生怕太轻的一颗真心。”   秦音音饮下一整杯烈酒,定定地看着林乙。   这样的林乙是在她早已了解到的:清丽的眉眼,疏淡的气质神情,还有她言谈中的举重若轻。   这样的林乙,又让秦音音有些意外,因为她不患得失的勇气……   “他第一次带你来篱居,说你是苏杭的朋友,我就猜到他想干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们那么性急,当天晚上就睡在了一起……”   林乙的脸色有了些微变化,她不喜欢自己打世界被窥视,被置于放大镜下评论的感觉:“你究竟想说什么?”   “林乙,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他不会放过你,但没有想过他对你的新鲜劲这么难过去,更没想到他会疯到要娶你……”   “秦小姐,我和远山是法律上的夫妻,也是彼此唯一的伴侣,也请你尊重我们的家庭与婚姻。”   秦音音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家庭?婚姻?呵呵,当厉太太的感觉好吗?周苏杭当年不敢做的梦,你替她做到了了,要不要烧把纸钱说给她听?!”   “你是不是喝多了?”林乙伸手夺下了秦音音手里的杯子,却止不住她越来越激动的语调,与越来越凄厉的神情。   “林乙,别傻了!你去照照镜子!再去厉远山心里看看,看那里有几分属于你林乙,还有几分写着一个又一个‘周苏杭复制品ABCD…’的姓名!”   秦音音扔过一个纸盒来,里面是厚厚一沓清晰生动、有名有姓的跟拍照片。 ☆、第 62 章   六十二、   一张一张地翻阅着厉远山的情史,林乙有种穿梭了时光的错觉。那些照片最久远的,已经要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的他看起来硬朗而年轻,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跟在他身后。乌黑的长发,娇小的身型,放在今天看都算时髦的复古风穿戴,年轻好看。有一张照片,她挽住厉远山的手臂,仰着头对他笑,笑容里满是温暖和煦。   “这是周苏杭在D大的同门师妹,那年远山……还不到30岁。他放下了对思想对艺术的执着,丢下对先贤哲人的渴慕追随之心,开始灰头土脸地蹲在一间间拆迁工棚里计算进度、工期,守在政府办公室门口等一个个冷脸包公的签字批文……做生意从来都不是他的志向,他只是想用工作的时间、财富的博弈来证明自己,来填补周苏杭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撞碎后留下的空虚……谁料到,阴差阳错地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命运真是玄妙有趣……”   林乙看着照片上的他,听秦音音神思飘渺的回忆。   “那年,远山对我说在那个姑娘身上,他发现了苏杭的影子。我觉得他的痴情愚蠢透顶,可我对他说,挺可爱的,去试试,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呢。几个月后,他沮丧地来找我喝酒,说没意思,再可爱也不是她……后来,每隔几年,就会有这么一两个‘像她而不是她’的甲乙丙丁出现……春风化雨般的来,秋风落叶似的去……最终什么痕迹都没有留。”   林乙翻过的一张张照片,是一个又一个在厉远山的情感旅舍里寄居过的容颜,在她们身上总能找到似曾相识的气韵,又各不相同,最终都只是被镜头定格在了生动、年轻却一去不返的画面里。   秦音音露出清冷又惆怅的笑容:“直到那一年,周苏杭带着孩子从加拿大飞回来,告诉我她得了癌症,她的儿子不能成为孤儿。远山在病房见到他们母子的那一刻,扶着床栏的手都是颤抖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厉远山流泪……他明明爱了她近20年,却非要给自己背上亏欠她们母子十几年的枷锁,只能在痛苦愧疚中陪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周苏杭是不幸,可是她带走了厉远山的一整颗心,呵呵,难道不算是幸运?!她在弥留之际,叮嘱了他几件事——抚养好他们的儿子小南,善遇她最后时光里结识的知己林乙,还有忘记过去也放过自己……要不是有她的期望在,你以为厉远山后来怎么可能轻装上阵地去讨好你?”   林乙也在她诉说的回忆里缝补自己的记忆,与远山的相遇、相识、相互试探、彼此珍惜……还有她与周苏杭的一次次相见恨晚的相聚……   “林乙,我总觉得,你就像是当年赌气经商的厉远山,凭着几分气概,还有几分时运,歪打正着地成了器……可是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周苏杭的高级替代品。她已经死去了,可你,你的婚姻你的爱情……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她投下的阴影!”   秦音音语气低回悲切,却始终扬着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骄傲与自尊。她眼眶里越聚越多的泪水,却将她的心酸无奈出卖了个彻底。   林乙干掉了杯中的酒,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了应付的酒钱,放在桌边,决然起身:“秦小姐,无论如何感谢你,陪伴并帮助了我丈夫二十年。周末的婚礼,你愿意来参加的话我们诚挚恭迎。”   酒吧离家很近,林乙步行回去,深夜的大院俨然成了一个露天停车场,到处都摆满过夜的车辆,显得沉寂又拥挤。   路过道路转角时,林乙透过高悬着的转弯反光镜看了看自己,凸面镜的映照下,她看起来更加细长瘦小了,昏暗之中看不清神情的脸,仿佛被月光与街灯渡成了橘色。   忽然,林乙被身后照过来的车灯晃得两眼发晕,她转头看过去,那辆熟悉又惹眼的黑色宾利正用车头倨傲地对着自己。   高逸坐在车中,也不下来,只是对着前方的林乙闪了几下车灯。   怕被闪瞎,林乙无奈地走到车门边,静静地等他降下车窗。   高逸推开车门走出来。开门的一瞬间,林乙才注意到,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人,具体是谁,她没来得及看清。   “大半夜出来扮鬼哪?”反正他嘴里就吐不出两句人话,“你TM还喝酒了?”   林乙白了他一眼:“你……这是要去哪?”   高逸没答话,抬手搓了搓鼻翼,打出个结结实实的喷嚏:“操!这都三月了,还TM这么冷……”   林乙喝了酒,夜风里呆的时间长了,也觉得有点头疼,她拢了拢外套,对高逸挥挥手:“你走吧,我也回家睡觉了!”   高逸还想说什么,想到此刻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又作罢了:“回去多喝点水,明天再找你!”   “找我干嘛?”林乙口气里透着不耐烦。   “找你吹酒精测试!你TM也照照镜子,喝成了什么德行……”高逸皱着眉,一脸鄙夷。   林乙笑着指了指路旁的转弯镜:“照着呢!我觉得还行啊!就是矮了一点点点,瘦了点……”   高逸见状,总觉得哪里不对,思忖了片刻,还是拉开了车后座的门,一把将林乙推上了车。   陆颖然静静地坐在车内,等待高逸口中的“下去看看一分钟”的结束,一分钟的终点是他还是放心不下,把林乙带上了车。   林乙上车后,也看清了前面的陆颖然,嬉皮笑脸地打起招呼:“嗨,陆小姐!”   高逸连忙解释:“她喝了酒,脑子不清醒。”   陆颖然不搭理林乙,只是直直地望着高逸,嘴角牵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今天他们是一起来看望高家长辈的。几分钟前,她还在感怀,终于得到了他父母的认可与祝福,依稀看到了这段感情远方的光点,却在下一刻,被全新的黑暗笼罩上了……   还是这个林乙,无处不在、拽着高逸的每一根神经的林乙。   陆颖然突然觉得倦怠,也快十年了。从虚拟的游戏,到真实的人生,他们相爱过,把最好的时光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彼此。后来,成长的诱惑,让她迷茫、困顿、走失过……等到悔不当初,奋力地想回来重新与他并肩,却发现从他眼里再找不到当年的炽热与专注。   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犹疑躲闪,和对另一个人固执又小心的关心。   他在林乙面前,永远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那些耀武扬威的恫吓背后,藏着的是一颗生怕委屈了她的心。   可她还是被别人带走了,留高逸卑微地守在她画的金光闪闪不可逾越的圈里,守着他们可笑的友情界限!   “我累了,你们玩!”陆颖然推门下车,头也不回的离开。   情爱这道题有多难?来迟了,走早了,离太远,靠太近,行得太急,赖在原地……都是多余。    ☆、第 63 章   六十三、   整个晚上,林乙始终想保持清醒。   酒吧里的灯光摇曳、音乐迷离;秦音音给的照片桢桢触目,回忆字字清晰。可不论是酒精还是秦音音,都没能使她遁入失控的情绪里。   当高逸缩着脖子,毫无形象地在她面前打喷嚏抱怨天气时,林乙却突然间放松下来。这一刻,酒精的作用终于战胜了她的意志力,让她迷糊恍惚起来。   高逸把她塞进车里几分钟后,林乙竟沉沉地睡着了。   陆颖然的愤然离去,令高逸有些窘迫,还有一丝羞愧。   可他没有追上去,因为对着陆颖然,犹豫才是更残忍的事情。   他扭头看向沉睡中的林乙,她眉心蹙着,一身颓丧的酒气。   这半年来,是第几次见到她这样忧患落魄、又非要逞强的样子?   当年那个高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的洒脱的林乙,那个把“也无风雨也无晴”写在记事本扉页的淡然的林乙……哪去了?   到底是怎样的人,什么样的爱情,把她折腾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十八岁那年,他们一起参加高考。林乙考前几天感染流行性病毒,连续高烧上吐下泻,连她父母都在偷偷咨询复读的事了,她自己却抱着一个超大的水杯,一边猛喝水,一边背历史政治写数学题。那年,她照样高分考入了D大。   二十二岁那年,她刚刚参加工作。附中搞市场化创新,招进来一批家境好考分低的择校生,组成了艺体班,走艺考捷径。林乙当上了这个所有同事避之不及的放牛班的班主任。领导家长学生每天轮番轰炸她的神经,与她搭班的同事每天都在放狠话要撂挑子。林乙不动声色地在学校住了一个多学期,寒来暑往,早读到晚自习,观察摸清了每一个孩子的个性与成长背景……一年后,她的班创造了附中历史罕见的“艺术班风纪奇迹”。   二十五岁那年,她妈妈突发脑溢血,48小时后宣告抢救无效……她父亲一个七尺男儿在抢救室门口掩面痛哭,林乙抚着她父亲的背说:“爸,妈妈还没有走远,我们要坚强,她才能放心。”   二十九岁那年,她父亲查出结肠癌晚期,相伴多年的男友提出分手,她平和地点头。高逸想劝她看开点,她一句“我没精力为失恋哭哭啼啼,从现在起我爸也许再离不开我。他怕被拖累可以理解,人总不能只想着自己的难处”,把高逸堵得半天说不出什么。   ……   高逸心中常有疑惑,林乙那瘦小单薄的身体内,究竟蕴含了多强的抗压能力,才能这样豁达勇敢地面对一次次困境?   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高逸才觉得自己的心有点不对劲。心疼她,又怕同情心太泛滥会伤到她的自尊。想替她做些什么,又总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来掩饰急迫的心情。他就骂骂咧咧地呆在她的视线里,却不正视她的眼睛……   直到她身边来了另一个人,之后,她的一点点变化都让高逸烦躁不已。   连他母亲都发觉出了异样,高母一路看林乙成长,她欣赏这个女孩的清高独立,却担忧儿子被一个太有主见的女人抓在手心里。况且林乙父母的疾病、早逝,也是她不愿林乙成为儿媳妇的另一重考虑。权衡过利弊,高母才把陆颖然急调回D市,为的是分散儿子的注意力,这个强势的母亲总是自信能够掌控儿子的人生……   高逸知道局面是怎样的,却没有心力去应对。他个简单直率的人,最讨厌复杂难解的情感题。何况母亲,林乙,陆颖然,这三个女人对他来说都有不可取代的意义,可是想起她们哪一个都觉得头痛不已。当非洲的项目机会来到眼前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远走。   他在坦桑尼亚埋头奋斗,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与心血,多数人只看到他归国时的风光,却不知那几年他经历过怎样的艰辛与危险。在坦的第三年,因为华人商会与当地地方势力发生冲突,他遭遇了劫持,解救过程极惊险,一枚子弹擦他的肩穿过……最终负伤死里逃生。陆颖然闻讯连夜搭机前往,她是素颜肿着双眼冲进病房的,陆颖然抓着高逸的手失声痛哭:“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高逸,回国好不好?我不再缠你了,你要喜欢谁要追谁都随你,回去好不好?只要你人能平安,我什么都不要了!”   高逸怔怔地看着那个未施脂粉,满脸是泪的陆颖然,突然鼻子一酸。几个月后,他安排好当地的工作,启程回国。   回国后,他不再那么抗拒父母的关心,不再刻意地用叛逆来向家人示威,他甚至开始试着重新思考他与陆颖然的可能性。   当然,他也要重新面对林乙。   高逸回来后见到的林乙,就是眼前这个样子,旁人看起来依旧云淡风轻,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偶尔流露出压抑与伤感交织的情绪。她一边倾尽所有地去爱那个人,一边默默承受着那段不匹配的感情带来的沉重的压力。   她依旧是那个重压之下,什么都能扛得起的林乙。   可是,只有高逸能看见她内心深处的苦涩与彷徨。林乙在熟睡中都无法舒展的眉心,像一柄刺,戳痛了高逸那颗沉默了太久的枯寂的心。    ☆、第 64 章   六十四、   整个行程的最后一站是柬埔寨,本来访问团还有一系列参观活动,但因为近期登革热病毒在东南亚地区的蔓延趋势较猛,所以临时取消了部分活动,全团提前了两天回国。   飞机降落在D市机场已经是深夜了,厉远山告别了同行的工作伙伴,坐上自己的车。他一边松领带,一边急不可耐地拿出手机,拨通林乙的电话。   这几年,他们尝尽了小别的滋味,终于要步入新婚了。思及此,奔波的劳累便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是等待了很久,电话那头都没有接通。   是不是又在沙发上睡死了?厉远山叹了口气,吩咐司机开回庐园。   回到庐园,等待他的是漆黑的起居室和空荡荡的房间。   厉远山再次拨打了林乙的手机,依然是漫长又沉寂的无人接听。   他看了看时间,已近午夜。于是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老婆大人,我回家了。没有看见你,有点失落。睡醒给我回电话,爱你。”   清晨的大院弥漫着早春的清朗气息,厉远山驾着车,缓缓驶近林乙家的楼下,他还是不放心。   他习惯了把车停在正对着楼门的一个贴墙的窄小的停车位里,今天却发现那个位置被一辆宾利占着,车牌太容易辨认。   厉远山怔了一下,才停好车起身上楼。   备用钥匙不在配电箱里,他只好举手敲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两个男人视线迎面对上,高逸仍睡眼惺忪,厉远山的目光里尽是冷咧。   两人都没有说话。对视片刻,高逸闪身,让出一个位置来,给厉远山进门,林乙的声音随即从屋内传来:“这么早,谁来了?”   这样的场面,任凭谁遇到,都会觉得尴尬,因为像极了一个捉奸的现场。   穿着睡衣的林乙用手中的皮筋束起散乱的头发,绑了一个马尾,对站在门边的厉远山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嗯,昨晚到家的,没看到我的信息?”   林乙扭头看了眼扔在沙发里的皮包,摇了摇头:“手机在包里,忘拿出来了。”   此刻,站在沙发旁边的高逸,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副沉默围观的悠闲态度,真当自己是个局外人了……   厉远山环视了一圈这屋子,转头问林乙:“什么时候收拾出来的?”   “上星期,你走后。”林乙懒洋洋地靠进沙发里,她有点头痛,估计是酒后又吹风的后劲还没过去。她知道眼前这个场面有点尴尬,却拧着一股劲,不想解释,只是抬手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厉远山沉默了,这是林乙的家,林乙是他的妻子,现在他却像一个闯入者,一脸的陌生与茫然。身边站着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而他的妻子对他提前回家这件事,竟然满脸淡漠毫无反应。   “头疼了吧?昨晚让你猛喝!”高逸幽幽地吐出句话来,没头没尾的,却引人遐想……   厉远山再次看向自己的妻子,她就坐在离他不足三米远的地方,神情却疏远得像是隔着天地。   “小乙?”厉远山耐着性子再次开口,“要不要一起回庐园?”   林乙对上他的视线。她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温文尔雅的丈夫,她唯一的、寄托了全部情感去爱的人。   可他的心里,藏了多少秘密,又留了多少位置给自己?   “我今天还有事,不跟你回去了。”   厉远山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忙完给我电话。”   他转过头,向高逸稍稍欠了欠身,维持了最后的礼貌与风度,转身离开。   早晨的阳光期期艾艾地爬入窗口,来探望屋里悄无声息的两人,林乙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发呆,高逸望着失魂落魄的林乙发呆。   从林乙家出来,厉远山的心是不平静的。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却直觉有过什么事情发生。林乙是个豁达而坦荡的人,身上从没有小女人那些骄矜做作的习气,今天用这个态度对待他,必然是遇到了什么真正的问题。可是碍于高逸在场,他不愿直接发问,怕造成难堪的僵局。在他心目中,一切都只是他们夫妻两个人的事情。   厉远山给助理打了个电话,吩咐了几件事情,然后独自驾车向着城外驶去。   林乙约了任娜,说想做头发,任娜一脸的懵,这个万年黑直长能做得出什么名堂?!   到了店,林乙对着镜子,将手抬到耳朵附近,对发型师说:“剪到这么短。”   任娜正在喝水,被呛得眼泪都了出来:“林乙!你干什么!是打算悔婚吗?!”   林乙撇撇嘴,一脸淡定:“哪有那么严重?我就是想尝试一下有什么不同。”   “骗鬼哪你?!你还有几天就要穿婚纱了,所有造型都定好了,现在剪头发,   你是要弄死谁?!”   林乙不理她,交待发型师可以开始。   发型师手里的剪刀愉悦地飞舞,林乙漆黑的长发应声落下,缕缕散落在地,像是缭缭绕绕无处安放的一颗心。   任娜看得心焦,却无计可施,女人断发能为了什么?可是林乙这个倔驴脾气,她不想说的话任谁也撬不开她的嘴。   任娜叹息,举起手机,默默拍了一张林乙独坐镜前的背影,发送给了厉远山。   做朋友解不开的铃,只能交给系铃的那个人去。   此时,林乙的手机里,也收到了一组图片,同样来自丈夫的好友——秦音音小姐。   照片上的厉远山,静立在周苏杭的墓碑前,神情悲伤。   他身上的西装与早晨来林乙家时的一模一样,衬衫领带也是同一件,应该是刚刚拍到的。   所以,从她家出来,他去了周苏杭的墓地?   有几张镜头拉得极近,近到能看见他凄楚的神情,泛红的眼眶,甚至还有他以纸擦拭鼻眼的侧脸。   远山也会有这样的瞬间?他在为什么伤心?他有多少悲伤只肯说给苏杭一个人听?   林乙突然觉得他离自己好远……   她又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利落的短发遇上了一张疲倦的脸,多讨人厌。    ☆、第 65 章   六十五、   傍晚时分,林乙回了一趟庐园。   就像高逸说的,跟一个死去的人较劲,输的永远是自己。   她刚把车停稳,就见到周瑞拖了一个皮箱从屋内走出来,林乙下车冲她挥了挥手,一眼认出了那是远山的行李箱。   “林小姐,你好。”周瑞礼貌地向林乙问好。   “你好,这是要干嘛?”林乙望着行李箱,满脸疑惑。   “厉总……吩咐我过来取点东西。”   “取什么?他在哪?我送过去吧!”   周瑞脸上却露出了难色,半天才挤出一句:“还是我送去吧。你……早点休息。”   林乙皱起眉,显然背后有不想让她知道的隐情。她对周瑞说了一句稍等,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拨厉远山的电话。   等了很久,电话才被接通。   那头的他声音很低沉:“喂,我在开会。”   林乙看了看天色,应该是晚饭时间了:“我回家了,你……回来吃饭吗?”   “不回了,你自己吃。先这样!”电话就这样断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听清他的语气。往常她总能隔着千山万水,从听筒里听出他的温柔,他的耐心,他的气闷或是责备……   林乙握着手机,怔在原地。   周瑞见状,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林小姐?”   林乙回过神,勉强地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没事,你早点去吧,路上很堵。”   周瑞的车呼啸而去,林乙依然站在晚风里。庭院里的泡桐开花了,一树的粉白淡紫,那些高悬在树顶的花簇,在夜空的铺垫下,显得繁华、迷离又遥不可及。   林乙等到了夜深,也没有把厉远山等回来。她又歪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做起了梦。梦见远山回来了,把她抱回了床上,梦见他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梦见他熟悉的气息与他手臂里的温暖。   天快亮的时候,林乙被冷醒,睁眼看了看四周,依旧是在空无一人的起居室里,电视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欢笑声,还是她昨晚调的那个频道。   她坐起身摸索到了被压在身下的手机,可是屏幕上一片沉寂,并没有新的电话或消息。   林乙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搬了椅子坐在鱼缸前,开始数鱼。   这是不久前远山替她新添的鱼缸,买了好多好多观赏鱼,他说你愿意宅在家,就让它们陪你。   林乙数了一遍又一遍,总是数着数着就走神了,数乱了,只好又从1开始……   总算数到了天亮,客厅的古董钟走到6点半,会有一声“嗒”的一声细小的机械声响,林乙听到了,她跑回沙发边拿起手机,开始拨厉远山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冰冷又机械的应答声:“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七点的时候,她颤抖着手去拨周瑞的电话,无法接通。   八点的时候,她深深地吸气,开始拨秦音音的电话,无人接听。   整个世界变得好安静好安静,林乙难过地意识到,哪怕是自己的丈夫,也随时都可以杳无音讯。   她握着电话,四顾茫然,突然觉得心慌,渐渐地被一种陌生的孤独、恐惧感包围。   远山去了哪?他为什么突然就把她丢下了?不是说好了每走一步,都在一起?他们到底怎么了?   上午九点,林乙等在居远大厦的总裁会客厅里,妆容精致的行政主管恭敬地为她斟来一杯咖啡,保持着职业又疏远的笑容:“林小姐,厉总和周瑞小姐目前都不在公司,您看是不是再与他们电话联系一下,免得在这里干等?”   林乙摇头:“我如果能联系到他们,就不必来这里等。麻烦你在可能的情况下,让远山知道我在他公司等他,或是他们谁回来后,请来这里通知我。”   行政主管微笑着点头:“好的,林小姐。”   或许是庙大了,眼也宽,所以哪路佛来了,她们都能处变不惊地继续念经。   林乙面前的咖啡从热变成凉,换成了茶,从热变凉,茶又换成咖啡……轮替反复。   十几个小时后,写字楼的人渐渐散去,工作区的灯一盏一盏熄灭。林乙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厉远山的办公室大门,想象着他曾经怎样在这里忙碌来去。   后天,就是他们的婚期。   十点的时候,大厦的值班经理来请她离开。   林乙低着头,黯然离去。   走出居远大厦,她看了一眼始终平静的手机,又看了一眼被路灯拉长了的身影,林乙顺手拍了一张照片,发送给了厉远山,她说:“远山,你是不是忘了,后天是我们的婚礼?”   预报了多日的寒潮终于来了,刮成一阵阵凛冽的风,带着噬骨的寒意。   林乙在冷风中瑟缩着向停车场走去,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厉远山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屏幕上,在她最仓惶的时候。   “喂,远山。”林乙的牙根发颤,声音都带着哭腔,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   “小乙。”厉远山的声音传来,有些沙哑,还有些低沉,“对不起,消失了一整天。”   “没事,你出现就好了。”林乙吸了吸鼻子,却不觉得那么冷了,“你去哪了?没出什么事吧?”   “柬埔寨的项目出了一点问题,必须我亲自过来处理,连夜……进了山区。”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乙……能不能……推迟一下婚期?我恐怕一时间赶不回去……”   林乙愣住了,即使她一直都对婚礼不太上心,即使她认为,他们的并蒂之心根本无需那个仪式来约定。   可是,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往事的冲击后,在被他刻意隐去的一些情感被揭开以后,在他突然间杳无音讯一整天后,林乙突然变得没那么自信了……   这样的时候,他提出推迟婚期,一瞬间刺痛了林乙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为什么?有什么工作比一生一次的婚礼,还要重要么?”   厉远山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对不起,小乙。”带着浓重的鼻音。   “厉远山!我到底要收藏你多少句对不起,才能换来一点点坦诚的幸福?”林乙情绪骤然激动,仿佛一个已经鼓胀至极点的气球,只消最后一丁点外力的刺激,她就“嘭”地爆破了。   电话那头依然是沉默,毫无回应地沉默着。   “厉远山,这样忽远忽近,似假似真,风波迭起的情感纠葛,我真的受够了!我追不上,更走不进你那个复杂混乱的棋局里,什么周苏杭,什么秦音音,还有那些走马灯似的甲乙丙丁……你爱谁,谁又爱你,你们有多少生生世世至死不渝的动人感情,都再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再背着一个又一个的疑惑与担忧,在漆黑的夜里等你等你等你!”   他仍然沉默。   他们从没有这样不对等地交流过,像是林乙一个人在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片刻后,林乙终于渐渐平静:“我不想继续了,找个时间,我们去办一下……手续。”   “小乙,能不能给我两天时间,等我忙完这件事……回去找你?”   “不必!”她挂断电话,对着道旁漆黑的灌木丛,狠狠地丢掉了手机。 ☆、第 66 章   六十六、   本来,料峭的春寒已使人难耐,这一场呼啸而来的寒潮,更给三月的阴冷里添了些残冬的肃杀,冷得人措手不及。   连绵的阴雨天,使人心生厌倦,林乙抱着大靠枕陷在沙发深处,满脸迟钝的酡红。面前的茶几上散落着各种酒瓶,她醉醉醒醒,已经灌了自己两天两夜。   意识模糊间,有人在摇晃她的肩膀,林乙勉强地睁开眼,两个人影出现在面前,背着光,她仰着头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任娜和高逸。   “你们怎么来了?”她口齿含糊地问。   高逸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林乙,像是怕她会突然蒸发一样。   任娜蹲下身,握住林乙的手:“林乙,还好吗?手机……怎么联系不上?”   林乙有点糊涂,他们俩怎么一起来了?她半天才露出个傻笑:“我挺好啊……”   任娜伸手抚了抚林乙额边的碎发,替她把凌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这是任娜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温柔细致小心翼翼。   高逸看林乙的神情有点异样,目光里竟有浓浓的悲伤。任娜转头看了一眼高逸,高逸紧抿着唇,沉重地点了点头。   “林乙,等会我们可能要带你去个地方。”任娜说得很慢,手始终握着林乙的。   “去哪?”   “去医院。今天上午……绕城高速上,出了一场……交通意外。”任娜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颤抖,“厉……厉总的车……在事故中……撞毁了……”   林乙没听懂,人却从刚才的混沌状态里醒了过来:“任娜,你……是想说什么?”   任娜望着林乙那张骤红骤白的脸,竟然说不出话来。   “厉远山在车祸里受了很重的伤,送往医院的路上,不治,身亡。”高逸替她说完。   屋子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一片沉寂。   林乙眨了眨眼,看着神情复杂的高逸,再转回头看任娜,任娜居然满眼都是泪水。   “你们怎么了?啊?”林乙抽出手来掐了掐自己:“我是不是喝太多酒了?还是……还没醒?”   高逸也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哑又和缓:“小乙,不是梦,是真的。你……别怕,我……我们在这里,会一直陪着你。”   林乙一把甩开他,站起身,把手里的靠枕狠狠低甩在高逸脸上,尖声叫道:“你们神经病啊!!!!神经病啊!!你们……你们都疯了是不是?!”   “林乙!”任娜上前紧紧抱住失控的林乙,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剧烈颤抖着。   林乙的脸瞬间惨白,一丝血色都没有,全身无法控制的在颤抖。   她听懂了,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那是什么鬼话?怎么可能?她不会相信的,她怎么能信呢?   远山,说等他两天,他忙完就回来。   他们的婚礼,婚礼都还没举行。   远山说,小乙,等我回去找你……   她还任性地挂了他的电话。   她还矫情地摔烂了手机……   她凭什么,她怎么能,她怎么敢相信?!   医院太平间门口。   在任娜的搀扶下,林乙出现在这条漫长的长廊一端,一步一步移向那扇紧闭的金属大门。   长廊尽头的休息椅上,坐着另一个形同枯槁的女人。   她听到脚步声,缓缓抬头,看向林乙。   就在林乙走近的一瞬间,秦音音突然发了疯一般冲到林乙面前,奋力地挥手给了林乙一个耳光,身边的人反应不及。秦音音又拽住林乙的衣襟,对着她推搡撕扯,脸上满是绝望凄厉的神情。   高逸强拉住疯狂的秦音音,艰难地将她从林乙身边拖开,林乙始终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   “林乙!死的怎么不是你?!”秦音音发出了痛苦的嘶嚎声,尖厉而凄惨,“你害死了他,林乙,你害死了远山,你怎么还活得下去?!”   “你TM闭嘴!”高逸愤怒地喝止她,他也失控了,竟然用手掌狠狠捂住了秦音音的嘴。   任娜想把林乙带走,可是挽住她的手臂拖拽了几次,竟然拖不动,林乙就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高逸,放开!让她说!”林乙平静地开口。   高逸目光里尽是痛苦,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一生会看到这样的林乙,会陪她经历这样惨烈的一幕。   可是林乙让他放手,林乙要听她说,他怎么阻止得了?高逸颓然地松开手,等待最残酷的瞬间降临。   秦音音凄厉的笑声再次传来:“你真是有本事,林乙!远山还躺在这个门里呢,你就带着新欢来示威了!你让远山看一看,看清楚,他死得到底值不值!”   “远山,到底怎么了?”林乙不敢大声问,不敢说那个可怕的字,不敢哭,不敢乱喘气,只是紧咬着下唇。   “他怎么了?!他在东南亚感染了登革热病毒回来,你知不知道?那天早晨从你家出来,没过多久就出现了症状,发高烧恶寒全身疼痛。你不是能作吗?你不是跟这个男人鬼混在一起吗?你不是赌气剪短发吗?你知道这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烧得意识全无吗?”   “那天,他第一次退热清醒过来,居然警告所有人不要告诉你,因为不想你害怕,不要你担心!他说登革热不是什么致命的病,不需要你跟着着急!他想悄悄养几天,等症状缓解了再回去找你。他着急病不能快快好,影响到你们的婚期……你忙着生气,忙着自怜,忙着矫情,他呢?他忙着心疼你!”   “他以为,只要等高烧这几天过去,等病情稳定下来了,就能回去好好解释,哄好你!可是谁想到,你能作到这个程度,敢这样有恃无恐地糟践他的心?他联系不到你,怕你出什么事情,再没办法安心养病。”   “今天早晨,他服了含镇定成分的止痛剂,偷偷跑出医院,开车回去找你!外面天那么冷,下那么大的雨,路上情况那么混乱!他是个重病患,还服过药,药劲上来以后,他怎么可能再清醒地开车?他怎么会这么疯,这么蠢……林乙,他为了你,连命……命都顾不上了,而你呢?你在干什么?你在哪里?!你凭什么?凭什么站在这里?他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你凭什么活得好好的!!!”   窗外,巨雷轰鸣,像要把天空炸裂开,炸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巨洞,那洞壑黑暗、寒冷、幽深、枯寂……   林乙彷佛没入了那洞壑里,再听不见一点声响,看不见一点光,察觉不到一丁点温度,和一丝希望。 ☆、第 67 章   尾声   七天后,厉远山的悼念仪式在D举行。   吊唁的现场,来了很多很多人。德儒屠狗、显宦布衣、耆老童幼、三教九流……   皆自发而来。人们来送别厉远山,不像是送走一个铜臭满身的商人,倒像在告别一个情深意重的江湖客。   厉远山四十多年的生命中,一些不为人知的侧面,至此才为人发觉。   他弃学从商二十年,没有丢失过尊儒重道、兼济天下之心。   他援助过十余个冷门科考团队和环保组织。从没办过一场赞助捐赠的表演,却一有空余时间就孤身跑去深山荒漠,与他们同吃同住几天,体验他们的崇高与艰辛。那些常年蹲野外考察满面风霜的科学家来了,在他的遗像前深深地鞠躬。   他匿名创立的资助贫困学生的助学基金会,已默默运作了数十年。直至他离世,基金会才将他这个善举发起人的名字公开。那些家境贫寒,因他的帮助,获得了改写命运机会的孩子来了,在他的遗像前深深地鞠躬。   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姑娘来了,她撑着轮椅的把手,坚持要立起身对着周疏狂行一个鞠躬礼,她说:“厉叔叔帮助过的无数困境之中的人,我只是当中普通的一个。现在我有了谋生能力,还能够回报家人了,却一直没有勇气主动联系他说声谢谢,因为他高高在上,我怕人说是逢迎攀附。可是我不知道,迟疑和追悔莫及之间只隔了一线距离……今天我来这里,只是想对他说句迟来的感谢!感谢你父亲,改变了我和许多像我一样的家庭的命运。”   人生,不到最后,不会知道哪些人会记得你,会送你走最后一程。   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能来的,不能来的人,都来了,只少一个人。   D大附属医院。   林乙睁着干枯的双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熟悉不过医院,熟悉不过的病房的消毒水味,熟悉不过的生离死别的背景。这间医院,送走过她骤然逝去的母亲,送走了她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还有她告别不及的丈夫,可今天,它却偏偏留下了她的性命。   为什么要留住她呢?为什么要救她呢?她明明已经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还要让她睁开?   命运真是自作多情,它把那些她恨不能付出一切去留住的宝贵的人,一个一个带走了,却要对她这个一心向死的人苦苦挽留,林乙只觉得好厌倦,好厌倦。   病房门被推开,姑妈提着保温桶进来,站在林乙床边。   姑妈是个走到哪都盛气凌人的人,她心高,对儿女晚辈的要求都高,从不说轻易示弱服软。现在,林乙生气全无地躺在她面前,惨白的脸,缠满纱布的手腕,和希望全无的眼神……   年过半百,强势了半辈子的姑妈居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漫漫扶住痛哭的母亲,看着面前黯淡绝望的姐姐,她的眼泪也抑制不住流了下来。   林乙没有动,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两行清泪却沿着空洞的眼眶流了出来,无声无息,无休无止地。   “你们为什么要送我来这里,为什么不放手让我去!”   站在一旁的高逸眼眶都熬红了,他守了她两天两夜,怕她再去寻觅轻生的机会。   在病床边等了两天,等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他突然气血上涌,悲愤交加,冲到林乙床边,对着她咆哮:   “你他妈除了寻死,还有什么出息?!当初是谁告诉老子,活着不容易,要有敬畏之心?!现在又是谁一心想要靠死解脱,靠死来逃避?林乙,死还不容易!可你睁眼看看,还有多少人为了让你活下去,受怕担惊伤透了心!你寻死,你配吗?啊?你他妈多看一眼行不行!”   林乙仍然不看他们,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高逸,活着好累,每一分钟都好难捱,我坚持不下去。妈妈走了,我留下来守着爸爸;后来爸爸走了,我守着爱我的远山;现在连远山也去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个世界,我好怕,怕孤独怕思念怕他们把我忘记,我只想快些去和他们团聚……放我去吧,求求你们!远山说,我们每走一步,都会在一起,所以,我不能让远山一个人,住在冰冷的坟墓里……”   林乙开始啜泣,哭声极低,极苦,极压抑。   高逸痛苦地背过身去,双手掩面。   姑妈和漫漫抱头痛哭,哀痛欲绝。   ——————————————   出院的这一天,病房里来了一个陌生访客,她说她是周瑞的母亲。   林乙依稀记起,在周家老房子里见过这位,远山称呼她小婶。   小婶衣着朴素,举动拘谨小心,进门后连椅子也不肯坐,就站在病床边,向林乙弯腰鞠了个躬:“林小姐,今天我是代我女儿周瑞来向您,也向去了的厉先生,来赔个罪,是我女儿,也是我们周家一家,对不起你们!”   屋里的人皆神情诧异,连形同枯槁的林乙也有了反应,面带疑惑地看向她。   “小瑞从小就崇拜她堂姐苏杭,处处追随她模仿她维护她。苏杭带着孩子吃了十几年的苦,小瑞心里痛苦,恨不得替她姐姐受了……苏杭和厉先生的缘分不够,都是命,可小瑞不甘心,她希望厉先生一辈子活在对苏杭的思念里……可是,怎么可能呢?连我都看得出来,他对你动了真心。带你来周家,他是为了让我、让周家明白,他要和你和小南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小瑞她执迷不悟……她不珍惜厉先生对她的信任,她引诱你去看纪念苏杭的电影,她故意把二十年前的旧事添油加醋说给你听,她希望吓退你,让你远离厉先生,她希望搅坏你们将成的婚事,她是糊涂啊!”   林乙只觉得那记忆遥不可及,彷佛上辈子的事情:“都过去了,我和远山……没有因为她说的那些事,而放弃。”   小婶目光痛苦地摇了摇头:“很多事,你只是不留心。她除了暗示你,还一直都在另一边推助刺激着秦音音……谁知道,你们都是可怜人,都是为了情连命都顾不上的可怜人。”   “厉先生出事的头一天下午,因为联系不到你,有些心急。但他反复高烧,有时说话的力气都不够,就叫小瑞去一趟你家,向你解释清楚事情。”小婶说到这里,语速越来越慢,似在回想一段极艰难的回忆,“她没有去……而且,到了晚上,她回复厉先生,说你正在外头醉生梦死,放纵不知检点……说你不接受解释,把婚纱戒指都退回,决意悔婚……因为这样,第二天一早,厉先生才会不理智地驾车离开医院,他不信小瑞说的那些,可他不亲自看你一眼,他放不下心……”   “林小姐,对不起,这场悲剧本来可以避免……是小瑞的狭隘愚蠢自私,害了无辜的厉先生的性命,还差一点连你也……二十多年了,周家经历过大起大落,如今老的老死的死散的散,厉先生人很厚道,他念苏杭和小南的情分,帮过我们太多。我没有教养好我的女儿,酿成这种结果,是我的罪过!我活着一天,良心都没法给自己交代,将来到那边,也面对不了他们。”   林乙听着,又流下泪来。   小婶何辜呢?她竟要扛下这样的心灵重负!周瑞偏执狭隘,秦音音执迷糊涂,自己又何尝不是?远山一直就近在眼前,他用温暖而真诚的心对待自己,她却一次次恍惚迟疑,将他的推至遥远、难以挽回的距离。   爱与不爱,旁人怎么会知道?陈年旧迹怎么会知道?沉默犹疑的僵局怎么会知道?凛冽的冷风怎么会知道?   爱不爱,只有那颗与他面对面的,简单的柔软的心知道!   她与远山相爱,爱得浓烈热切,爱得至死靡它,却要等到这一刻,她才知道。   阴阳两相去,天水各茫茫。   ————————————————   婚礼策划团队给林乙寄来一段未录完的视频,是打算在婚礼当天播放的小短片,有一段对远山的采访。   “第一次见到林乙小姐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医院。她在楼梯间的窗边打电话,我在旁边的通风口抽烟。”   “她注意到你了吗?”   “当然没有,她在专注地……通电话。那天下着暴雨,对面楼有一扇窗被吹坏,玻璃掉了一地,她都没被吓到,挺镇定的。”   那一天,林乙正在电话里,被前男友分手。   “认识她的过程困难吗?”   厉远山摇头笑了:“谢天谢地,没过多久她在停车场把我的车蹭了,我有了她的电话……现在想想,缘分的事有很多是天定。”   那年夏天,因为报销修理费,他们在医院大厅里正式相识。   “你是在哪一个瞬间爱上林乙小姐的?”   “认识她的第一年,我们各自遭遇了一个重大变故,我总惊讶于她的从容平静,她告诉我,‘这世间,除了生与死,没有什么不是闲事。’我才发现,她有多难得……”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林乙拼命想在他眼中寻找到自己的倒影,他却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个浓烈的吻。   “在你心中,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厉远山低头沉思了很久,一字一顿地说:“她在我心中,是最不平凡的女人。”   林乙泪流满面,却带着幸福的笑容。   “远山,我总抱怨你走得太快,步伐太急。现在,你终于肯停下脚步来等我了。我再不用焦急,不用担心错过,担心追赶不及……我可以慢慢的看着你的背影,一点点拉近我们的距离,慢慢的了解你,慢慢的爱你了……我们终会相聚,在命运的疏忽与冷落里,还是留给了我们一点温柔的盼望。”   能和你相爱,是我经历过的,最幸运的事情。   【完结】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